李嗣業帶著自己的團隊進入了梨園,包括他的大鼓和嗩呐,梨園樂營將李龜年和雷海青親自在門外相迎。
由於皇帝還沒有到來,他們邀請李嗣業沿著梨園的樹下緩緩前行,穿過了一片草圃和花田,走進位於梨園最南端的樂藝亭。在梨園中,其餘的所有殿閣都是用來排練的,隻有這裡是用來進行音樂探討的。
當他們提出要討教的時候,李嗣業的心裡還是有些慌,他是真不懂古時的樂理,僅僅知道的也隻是宮商角徵羽這五個調,然後如何拔高如何放低完全不清楚,就算把曲譜拿出來也隻是一頭霧水。
幸好這幾位隻是同他談音樂感覺,談論如何把這些激昂的聲音釋放出來,這就有了可忽悠的餘地。他對流行音樂的構成還是有一點點的了解,把這些了解變成一種獨特見解,應該沒有什麼人會懷疑。
“我發現好聽的東西隻是一種漸變的重複,不斷地進行重複,隻改變其中的一部分,就會產生韻律上的共鳴。”
李龜年低頭默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是這樣,將軍令前後的曲調非常相似,這個發現讓李龜年異常振奮。
幾人談了一會兒,雷海青等人陸續離開,坐在李嗣業麵前的就隻剩下了李龜年。這位樂聖回頭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發現確實沒有旁人在場,才湊到李嗣業麵前壓低聲音道:“在這座梨園中,在這座長安城中充斥著無數的靡靡之音,破陣舞的曲譜放在竹篋中吃灰,民間也不再表演大麵,守衛長安的南衙十六衛和北衙四軍沒有人再唱大陣樂。聖人忘記了大唐靠什麼來立國。
“初時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太宗起於晉陽,入關中,掃蕩天下割據,創立大唐基業,才有了秦王破陣舞,如今南內花萼樓和東內麟德殿裡衣袂飄飛,舞姬細腰,君王消沉,霓裳羽衣曲就是靡靡之音!”
李嗣業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藝術家果然容易衝動。在梨園這座大唐官辦的音樂機構中,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他也扭頭看了看四周,也回過頭來說道:“確實是靡靡之音,但它的藝術成就也是不可否認的。”
李龜年堅決地搖搖頭:“霓裳羽衣曲妝點了盛世,可如今聖人之隻知歌舞,不理國事,京師軍隊混跡街巷。李林甫讒言蒙蔽聖人,嫉賢妒能,獨掌朝政十餘年,致使公侯皆出自其門。非其門下者,便打壓排擠,使其數十年不得升遷,長此以往大唐危矣。”
“以前我自認為隻是一個樂師,何德何能為天下儘一份力。但聽到中丞所創作的將軍令之後,我才知道我是可以的!我不要創作那些靡靡之音,我要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激勵聖人,激勵天下人,回到大唐最初的尚武與治世德政。”
我的媽呀,一首曲子還要把李龜年的命運給改變了。
李嗣業抬手尷尬撓了撓頭,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如果連將軍令都激勵不了他們,你李龜年就算是創作出再激昂的曲子,恐怕也起不到任何成效,況且皇帝本人的態度最重要,如果皇帝不喜歡這種東西,你一味給他灌輸,反而到頭來禍及你自己。
李嗣業能夠感受到李龜年身上的質樸,這也是他為什麼會成為樂聖的緣由,他也本能地不想讓這位音樂家參與政治。儘管李龜年現在是梨園的頭號樂營將,深受聖人寵愛。但天性質樸的他,一旦因為作曲而得罪了李林甫,這隻奸猾的老狐狸想要對付一個伶官,不會有多大難度。
他故作警告地問道:“你說出這番話,難道就不怕我是李林甫的黨羽嗎?如今朝中上下可全是他的人。”
李龜年雙手按著膝蓋,挺胸抬頭傲然說道:“人都說字如其人,如其人,我覺得這些話都不對。寫字的人可以不用把個性藏在字中,寫的人可以說違心的話,隻有創造樂曲吹奏樂曲的人才能樂如其人,我們隻有把自己的真心情意灌輸在樂曲中,先得打動自己,然後才能打動彆人。”
“隻有我們這些創曲的人才能明白這個道理,虛假的情感堆不出樂曲,隻能堆出擰巴的東西。李將軍能夠創出激越雄渾的將軍令,令我們在場的這些人豪情發於心端,這種意圖激勵聖人激勵天下人的壯誌,豈能夠作偽。”
李嗣業沉默地點了點頭,李龜年說的這個很有道理,樂曲不需要轉化,可以直接將心境喜悅態度一股腦地傾訴出來,說沒說謊確實一眼就能看出。但關鍵是這將軍令不是他的曲子,而且也不是憑空創作的,追本朔源還來自於大唐宮廷。所以李龜年這個從音樂看一個人的內心的理論,還不一定就是真理。
但是,既然李龜年將此視為真理,那定然是大唐作曲家們的共識,那麼李隆基也是作曲家,皇帝也一定認為將軍令就是從自己心中迸發出的赤子豪情。
有什麼比獲取皇帝的信任更重要,這是關乎前途生命的大難題,想想之前被李林甫殺害的皇甫惟明、韋堅、被迫害致死的李適之,還有最終被貶的王忠嗣,不正是因為皇帝與他們之間產生了信任危機,因為他們與太子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隻要涉及太子,皇帝對他們的信任就會蕩然無存。
那麼現在他肯定獲得了李隆基的信任,這種獲取的方式,可比安祿山所用的在皇帝麵前裝逼扮醜飆演技來得光彩。
他奶的,我就不相信有態度的音樂人爭不過你這喜劇之王。
這時太監袁思藝走進樂藝亭,繞到了李嗣業麵前。李嗣業和李龜年從地上站起來以示尊敬。對於這些皇帝身邊的人,要儘量照顧到他們的心理,因為他們這些人身體殘缺,也造成一定心理上的殘缺,自尊心和敏感度比正常人要強烈。
“李中丞,”袁思藝笑眯眯地說道:“陛下駕臨麒麟殿,特意讓奴婢來找你。”
李嗣業客氣道:“有勞公公了,還請公公到在前麵引路。”
袁思藝低下頭,將拂塵揮手掃到了左臂上,微微馱著背在前方,李嗣業跟在後麵。他看著袁思藝有點麵熟,猜測著說道:“我似乎與公公有過一麵之緣,好像上次入長安敘功時,引我去見聖人的就是你。”
袁思藝聽聞此言,對李嗣業好感加倍,謙虛地笑道:“李將軍身為一鎮節度使,又是梨園的樂營將,整日奔波忙碌,還能夠記得奴婢,果真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