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站在陛階前躬身叉手後,直接走上了台階站在了皇帝身邊,並且回頭看了一眼麵色僵硬的李繼玄。
他竟然笑著安慰皇帝道:“不必害怕,在這種場合你無需說話,安安靜靜穿著黃袍就好。”
李繼玄僵硬地點了點頭。
李嗣業雙手抱胸對下方的眾臣說道:“春日容易乏困,皇帝陛下也累了,你們向陛下行禮後,就請他回深宮休息。我們前往興慶宮的勤政樓商討一下上黨戰局的解決辦法。”
眾人先向皇帝行禮,然後就說臣等告退。
皇帝胸中憋悶且又失落,他無權知道宮殿外的任何事情,完全就像一隻被養在籠中的金絲雀,上麵還套了一層錦緞,擋住了任何照射進來的光芒。
李嗣業最後一個離開紫宸殿,在跨出門檻的一瞬間,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這座空蕩蕩的大殿,又看了看仍然端坐在台階上的李繼玄,然後大踏步地離去。
……
勤政樓的二樓大殿內,李嗣業坐在交椅上,下方是他的心腹大將和謀士們,還有朝中有些份量的臣子,就連投降後從不出謀獻策的李光弼,也被請到了這個場合中。
李嗣業環視場中眾人一眼,緩緩開口說道:“河東節度使鄧景山失去了李亨的應援和指示,又夾在我們和史思明之間,本來如喪家之犬,最近卻主動向我們進攻,看來是和史思明站成了一隊。為了打破他們之間的同盟,我們需要見招拆招,分彆派出兩個使者去太原見鄧景山,去洛陽見史思明。”
“見鄧景山是為了將其穩住,看看有沒有機會勸降,見史思明是為了斷絕他們之間的同盟,最好能夠將鄧景山逼入絕境。不知哪兩位先生願意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前去遊說啊。”
大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氣氛中,嚴莊最終打破沉默站起來叉手說道:“如蒙主公不棄,嚴莊願意前往洛陽,說服史思明放棄鄧景山而與我們聯合。”
李嗣業點了點頭,卻沒有問嚴莊的具體說辭,做說客這個職業,任何事前設計的講話稿沒有任何用處,需要的是臨場發揮的機辯能力。
嚴莊這個人能力是沒有問題的,但史思明素來狡詐奸猾,和知根知底的人去容易露出底牌,倒不如派他去說服鄧景山。
“我欲使嚴公往河東太原走一遭,向他表明我們的心意,說服他放棄向我們進攻,讓他提防史思明進攻雲中和太原。”
嚴莊似乎絲毫沒有意外,上前鄭重地叉手說道:“主公放心,我定能夠說服鄧景山把目光朝向史思明。”
李嗣業雙手扶著膝蓋點了點頭,又朝向眾人問道:“我欲使人向洛陽史思明處擔當說客,不知誰願意前往。”
高尚自然不甘落後,主動叉手說道:“主公,高尚願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史思明與我結成同盟,共同攻打鄧景山。”
李嗣業很自然陷入了沉默,隨即笑著對高尚道:“史思明自稱帝之後,愈發顯得陰險殘酷,對你們這些投誠過來的燕軍舊臣也必然是恨之入骨,且不說他對你們知根知底,所以更容易產生警覺,倒不如找個生麵孔去,給他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他又朝著下方望去,卻見徐賓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朝他叉手說道:“主公,我願意親自前往洛陽,說服史思明與我們結成盟約,共同攻打河東鄧景山。”
李嗣業卻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你可是當朝宰相,由你親自去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史思明毫無信義可言,萬一出個什麼閃失,這就不單單是我的損失了,也是大唐的損失。”
這話就說得有點兒欠缺思量了,讓在場的謀士將軍心裡有些發涼,憑什麼徐賓死掉就是大唐的損失,我們這些人死掉難道就無關緊要了?主公的偏心也太過明顯了。
徐賓自然不肯放棄,對李嗣業繼續勸說道:“史思明最為看重顏麵,我們派一個官職不顯的人前去洛陽,會被他認為對他不夠重視,毫無誠意,結果未出場便已經失策。反而是我這樣的人前去洛陽,對他來說才是真心實意地跟他談,他也會更加重視我方的意見。”
李嗣業無奈接受:“徐公這樣說,倒也令我無話可說了,但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決定派出我的衛隊護送你前往洛陽,徐公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徐賓自會注意。”
……
徐賓出使前往洛陽的那一日,李嗣業親自在長安郊外的灞橋邊相送,而且兩人單獨談了很長一段話。
“經曆了大唐王朝這麼多的風雲變幻,我發現了許多看起來顯而易見實際卻深刻的道理,再強大的敵人也經不起相互內耗,司空李光弼乃是世之名將,就算他背後沒有朝廷,自己獨立作戰也不會敗到我的手裡,更不會為我所俘虜。正因為身後有許多看不見的手掣肘,郭子儀才失守關中撤退到漢中去。昔日燕軍內部自我相戧,經曆了安慶緒殺父奪位,史思明與安慶緒分道揚鑣,才有了今日我們獨占關中隴右河西的局麵。”
“所以我們無需有什麼高超的智謀和戰略,隻要保持在及格線以上,保持內部的穩定成為鐵板一塊,假以時日便能夠奪得天下。”
徐賓由衷地說道:“主公這番感悟可謂是至理名言,隻有內部穩定才能夠外戰無敵,等我從洛陽回來,我便協助主公對我們內部進行製度改革和人才選拔,不致使出現人才斷層。還有主公你自己也要保持身體健康,提前培養你的後繼者,使他能夠似你一般英明神武,將來何愁九州不定?”
李嗣業親自給徐賓牽來馬匹,目送著他策馬沿著大道往潼關方向而去,身後的衛隊挑著旗幟,紅色的穗子在風中飄蕩飛揚。
為了表示出對部屬的一視同仁,第二日他又親自給準備北上太原遊說的嚴莊餞行。由於他們對鄧景山此人沒有多少了解,李嗣業叮囑他一定要見機行事,等完全摸透對方的脾氣後再拋出真實目的。
嚴莊後發先至,到達上黨潞州後,二公子李崇豹親自護送他出武鄉,剛進入太穀城便遇到了嚴陣以待的河東軍。他向他們表達了來意,這些軍漢認為不可怠慢,便將他護送到了太原。
他在鄧景山的府邸內見到了這位失去朝廷支援獨自在叛賊夾縫中奮鬥的鄧景山。
鄧景山完全沒有唐壁畫武士俑那樣的雄壯身軀,身材瘦而小,若不是身上那身紫色官袍,看上去倒像是走南闖北的商人販子。
但嚴莊卻沒有因此小看鄧景山,能夠在兩大反賊的擠兌下堅持這麼長時間還能不落下風,此人在某些方麵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但這世界上無人沒有弱點和軟肋,隻要找到對方的軟肋,想要突破就很輕鬆了。
鄧景山麵色冷酷地坐在交椅上,目光輕蔑地望著下方的嚴莊,足見他這人對叛逆的痛恨,已經達到了生理上的不適程度。嚴莊還留意到他這太原尹的正堂裡擺設簡樸而又陳舊,又冷不防瞧見對方紫袍袖子裡的中單已經脫線。
眼前這個人瞧上去簡樸廉潔,很有一派文人儒士的做派,對自己嚴格要求的人,對他人自然也是如此要求。如果他隻是一個地方官,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也能夠得到百姓的愛戴。可他頭上頂的是河東節度使的大印,管理軍隊也對財物如此嚴苛的話,很大程度上是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