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不足以形容從四裡八鄉彙聚而來的河工隊伍,具體多少人陸四已經估不出,但怎麼看怕也有三四千。
有道是人數過萬無邊無際,人數過千同樣也讓人紮舌頭。
而這僅僅是陸四所在家鄉上岡這一片區動員的勞力,其它地方怕是更多,由此也能看出此次淮揚巡撫動員力度之大,以及這位巡撫大人肩上的壓力之大。
“老爺,我們什麼時候走啊?”廣遠坐得有些無聊,不時站起四下張望。
“不知道,”
陸四搖了搖頭,他也是第一次出河工,更是第一次經曆明朝的社會體係動員,所以對於官府的行動能力和執行能力也很好奇。
僅現在來看,尚未受到戰火波及的淮揚官僚集團的動員能力還是不錯的,並且百姓們的組織意識也很不錯,這也側麵反映了“裡甲製”的成功。
可惜的是,這大概是明朝在淮揚地區進行的最後一次大規模人力動員了。
“坐下來,急什麼?”
陸文亮把兒子拽了坐下來,回頭和蔣魁他們繼續閒聊,聊著聊著人群中就有哄笑聲傳來,卻是有人在說鎮上的勾欄。
男人們在一塊,不聊女人的事才是奇怪。
陸四對這個暫時還真沒興趣,加上這幾天溫度很低,地麵凍得硬梆梆,坐在上麵屁股下麵寒氣逼人實在不好受,便叫廣遠跟他到河邊折了捆枯蘆葦抱來點火取暖。
陸文亮原是要阻止的,宋五卻說沒事,於是火堆生起來眾人就圍著一起烤手。見這邊生了火堆,隔壁的隊伍也有樣學樣,不一會,這河邊倒是點起五六處火堆來。
正烤火時,裡長老馬跟兩個儒生打扮的人從遠處過來。老馬跟在這兩個人後麵很是客氣,看樣子這兩人可能是縣裡下來的人。
“你們王家社這邊怎麼搞的,縣裡前天就通知了,你們怎麼連船都沒準備好的!”
縣裡兩人中年紀稍大的一臉不快,另一個也是眉頭緊鎖。他二人可是直接負責上岡片區河工的,要是不能按期將河工帶到淮安府去,他二人都要受到縣裡責罰。
“錢先生啊,這事不能怪我們,這幾天天氣冷,河裡都結冰了,把其它地方船弄過來要敲冰,實在是快不了。”
老馬也是委屈,他不負責過河的事,這兩天也為河工的事跑斷了腿,本來過來是準備跟縣裡的人核對名冊,不曾想那錢先生卻把渡船不夠的火氣撒到他這小小裡長頭上了。
“算了,現在說他有什麼用?叫他趕緊帶人去弄船吧,不然今天怕真運不完。”
說話的是年紀輕的那個儒生,這人是兵房的趙書辦,有秀才功名,上岡的糧長趙德坤是他親叔叔,也可以說這位趙兵房是上岡出來的人物,因此對老馬這個鄉親,趙書辦也不想太難為他。
錢先生則是鹽城縣戶房的老人了,這次專門和趙書辦一起從縣裡過來指導並督促河工事務。
衙門六房的這些人,大多是科舉無望之人,原先就是通過考試或掏錢納粟到衙門內供職,主要靠領取紙筆抄寫費和工食費維持生活。
實際上,六房的這些書辦們可撈的油水很多,並且權力也很大。畢竟他們是實際和百姓打交道的“公家人”,因此一代代下來,這些六房書辦甚至能夠架空知縣,仗著手中的權力貪贓枉法。
很多都是子承父業,即便不是兒子接老子班,也是在親朋好友中物色接班人,如此便形成了一個地方上的實權關係網。
懂事的知縣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宴請當地的士紳名流及六房的這些書辦,要不然工作就不好開展。
這次河工的事,錢先生和趙書辦兩人就從中得了不少油水,光是昨天上岡的幾位糧長席上送的禮金就一人有十兩了。
本身就是同一關係網,加上人家又送了錢,錢先生這個老戶房自然不會怪糧長們沒有把事做好,於是老馬這個最底層跑腿的裡長就成了“替罪羊”,挨了錢先生好一陣罵。
好在錢先生也知道這會發火沒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船調過來,便叫老馬立即帶人去北邊的宋家渡弄船。
老馬心裡想著這關我什麼事,嘴上卻是應聲連連,正好瞅見旁邊聚在一起烤火的河工是屬自已管的,便叫宋五帶他們跟自已趕去宋家渡。
於是,正暖和著的陸四他們隻能無奈的跟在宋五後頭,趕向幾裡地外的宋家渡。
宋家渡有三條渡船,一條大的是專門運車馬牲畜的,兩條小的是運人的。老馬到地方把事一說,宋家渡的人就讓他們上船,然後渡工在後麵搖,宋五帶來的人在前麵拿木棍破冰。
冰很厚,要是一兩個人在冰上走的話都能直接過河,可再厚的冰也架不住幾千人壓啊,因此還得要靠船運。
破冰也是個力氣話,一棍子直接敲碎的話還好些,敲不碎,那反彈的勁震得手腕虎口都疼。
廣遠和陸四在一條船上,這孩子以為破冰簡單,一上船就搶了一根棍子當先開砸,勁還用得很大。結果幾十下後,廣遠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了,放下棍子開始揉自已的手腕。
陸四見狀趕緊從侄子手中搶過棍子,然後讓他到後麵呆著,爾後跟同船的周旺等人一同敲起冰來。
雖然陸四手腕同樣也疼,廣遠在後麵叫了幾次換他,但陸四都沒再讓侄子到前麵破冰。
這大概是做長輩的本能吧。
幾裡地的距離,愣是足足劃了近兩個時辰。
船到王家社渡口時,三條船上的人都是累的虛脫,天寒地凍的一個個竟是渾身冒汗。
所有人就老馬很是輕鬆,當裡長的他肯定不必動手,時不時的喊幾聲給大家夥鼓個勁才是他這裡長應該做的。
陸四他們去宋家渡的時候,錢先生和趙書辦就開始組織河工渡河了,其它地方調來的幾條船也從南邊趕了過來。
渡口那裡滿是等著過河的河工,可能是都急著過河,秩序有點亂。縣衙過來的差役以及各片區的鄉兵吼的嗓子都啞了。
把船交給縣衙的人後,老馬讓宋五把人帶回去。砸了半天冰,大家夥是又餓又累,但沒條件埋鍋灶飯,各人就吃自家帶來的乾糧。
麵餅乾子就鹹菜,味道陸四沒嘗出來,反正腮幫子挺酸痛的,因為天冷的緣故麵餅乾子凍得很結實。
正吃著呢,邊上卻傳來一股香味——葷油的味道。
香,非常香,香到陸四本能的扭頭朝香味傳來的方向看去。然後他便看到一個個頭沒他高,但比他胖了不少,頭上戴著個類似瓜皮的帽子,身上穿了件黑色布質長棉襖,下麵穿一條藍褲子的年輕人。
穿搭真的很特彆,淮揚這片農村流行的黑白灰三種顏色,無論是上衣還是褲子基本都是這三種色,很少有人穿其它顏色的。
因此陡不丁冒出來個穿藍褲子的,就讓人特彆的稀奇,進而卻是覺得不倫不類。
而藍褲子扭過頭來的相貌更是把陸四一驚,因為這家夥竟然十分酷似他前世的一個演員——王大治。
兩個人最大的區彆可能就是藍褲子嘴巴左側多了一顆米粒大、上麵綴著兩根長毛的黑痣。
藍褲子此時手裡拿著個紙袋,袋子裡是還熱乎著的油渣子。
“油渣子”是淮揚人對熬過油後的豬板油說法,外地也有叫油梭子、油滋啦的。
這東西吃起來很香,並且特彆的下飯。要是跟豆腐紅燒,或用青菜炒的話,那更是香的讓人能連吃三碗飯。
“我說新貴啊,你不在家呆著跟著我們湊什麼熱鬨?”宋五顯然認得這個藍褲子。
“人統統外去了,王四他們也來了,我一個人呆家裡沒意思,正好也去淮安玩玩...吃撒,籽油渣子是我從大爺那邊偷過來的,反正縣裡人也不曉得...”
藍褲子從紙袋裡抓了一把油渣塞在宋五手裡,宋五也不客氣拿了一顆往嘴裡一塞就嚼了起來。
脆噴噴的聲音聽得陸四一陣嘴饞,哪怕昨天剛剛禍禍了大哥家的一隻母雞。
“王四他們那幫人也過來了啊?”
“嗯哪,說他們到工地上開棚子的。”
“辣你媽媽的,這幫啃腦骨子的東西,真是哪塊也不放過啊。”
“馬過年了,他們這個時候不弄錢到哪裡弄啊?”
“你啊少跟這幫人玩,他們有鬼呢。”
“曉得呢,這幫活鬼想弄我錢也難呢,再說他們也不敢...”
“......”
宋五跟那藍褲子聊得歡,這邊陸四多少聽明白了點,這個叫新貴的家夥是老馬的侄子,平時可能不太學好喜歡跟鎮上開賭局的王四他們玩。
這一次因為官府征勞力的事,平日裡王四他們喜歡坑的鄉民大多出了河工,所以王四他們的棚(賭局)沒法經營下去,索性一幫人也扯了包袱跟著去淮安府,到時候就在工地上開棚設局。
馬新貴這小子閒在家裡沒事便也跟著過來了,從他不在乎的語氣來看,王四的勾當裡說不定就有他一份。畢竟,想在工地上開局,沒公家人挺著誰能乾?
老馬這個今年管裡事的裡長彆看連個吏都不是,但鎮上這一片除了糧長外,他說話還是挺有份量的。
弄不好,王四他們的勾當上麵的糧長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