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一片狂熱之下,亦不乏清流。
這股清流以南京中下級官員及北來官員為主,他們的代表人物是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兵科給事中陳子龍、翰林學士陳名夏、工科給事中於允中等。
在過往有關國策到底是“聯虜平寇”還是“聯寇抗虜”,章正宸、陳名夏等與當政諸公進行了激烈的爭執,又由於他們的官位相對都不高,所以被朝堂稱為“小臣派”。
這個“小臣派”成員也比較複雜,南逃官員有之,東林黨人也有之,複社、幾社等江南新興社團成員也有,甚至還有一些是從江北“賊區”被釋放回來的官員。
對應的,以東林黨人為主的朝廷重臣們則被世人稱為“大臣派”。
弘光皇帝乃潞王遠藩承繼大統,起初東林黨對這位潞王擁立也不甚積極,後來因為北兵保了潞王到了南京這才被迫開門迎立潞王,但此後朝堂依舊被以史可法為首的東林黨勢力掌控,而弘光為了朝廷的穩定性也不得不依賴於東南極有影響力的東林黨。
但出於某些特殊原因,亦或帝王心術,好佛的弘光帝支持了“小臣派”的聯寇抗虜主張,後來更是在“小臣派”掀起的輿論大潮中以督兵名義將史可法攆出了朝堂。
史可法出外也是“小臣派”取得的一次重大政治勝利,史可法的出外也讓其一直主張的“聯虜平寇”主張被擱置,隨後北方形勢大變,北京的滿洲朝廷都叫流寇一鍋端了,“聯虜平寇”自是無人再提。
然而,以滿洲英親王阿濟格為首的清軍餘部向大明乞和,讓差不多已蒙灰塵的“聯虜平寇”再次被端到了台麵上。
自與阿濟格使者密商之後,史可法及湖廣總督何騰蛟、湖北巡撫章曠、偏沅巡撫傅上瑞等“一線”督撫便不斷上書朝廷,請求收編合營滿洲兵,供給錢糧,以為大明北伐先驅,“化不利為有利”。
為了讓朝廷同意收編清軍,湖廣總督何騰蛟更是誇大北方戰報,稱順軍已今非昔比,足有百萬大軍,內中精兵強將如雲,並且順賊新的首領、原淮賊陸文宗不日就將在北京登基,屆時百萬順軍便將大舉南下攻打大明。
因此,大明的形勢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若朝廷不收編阿濟格部,則恐該部迫於順軍壓力轉而降順,屆時必為順賊南侵先鋒。麵對近二十萬原清軍南下,大明如何抗爭?
遠在安慶的史可法也上疏闡明必須納降清軍的意義。
疏中道:“先帝以聖明之主,遘變非常,即梟逆闖之頭,不足紓宗社臣民之恨。是目前最急者,莫逾於辦寇矣。然以我之全力用之寇,而從旁有牽我者,則我之力分;以寇之全力用之我,而從旁有助我者,則寇之勢弱...”
史可法的意思很清楚,若不納阿濟格、吳三桂,則二人必為順軍禍害大明。
若朝廷不計從前,誠意收編,則立時便得二十萬精兵,隻要供給些錢糧就能使這二十萬大軍為大明出力殺賊,為先帝報仇,有何不可?
“予以義名,因其順勢,先國仇之大,而特宥前辜;借兵力之強,而儘殲醜類,亦今日不得不然之著數也!”
為了讓朝廷不要再磨磨蹭蹭,速定此事,史可法疏中更是直言“流寇即將南下,未見廟堂之上議定遣何官,用何敕,辦何銀幣,派何從人對敵?”
更是痛斥朝中小臣清流,道:“本朝所重者皇上之封疆,所輕者先帝之仇恥,既示我弱,益長虜驕,不益歎中國之無人,而北伐之無望邪!伏乞敕下兵部,會集廷臣,既定應遣文武之人速往滿營宣旨,應給若乾廩費,一並料理完備。”
接替首輔王鐸為禮部尚書的東林黨人、原禮部侍郎薑曰廣同史可法關係最為密切,二人時常書信往來,因此在史可法上書後也立即上“陳恢複大計”,說:“阿濟格、吳三桂當速行接濟,叫湖廣先行撥給糧草,另可冊封阿濟格為郡王,吳三桂為國公。二人麾下將士升賞任用,朝廷絕不能吝嗇封爵。”
大臣派們的主張立時引發了小臣派激烈反對,他們紛紛上書朝廷,認為東奴禍亂中國長達三十餘載,致使中國軍民死傷過千萬,今東奴力衰,朝廷當乘機予以徹底殲滅,不使引狼入室,重現“侯景之亂”。
侯景本為東魏叛將,被梁武帝蕭衍所收留,因對梁朝與東魏通好心懷不滿,遂以清君側為名義在壽陽起兵叛亂,攻占梁朝都城建康,將梁武帝活活餓死,掌控梁朝軍政大權。後被梁朝駐守嶺南的陳霸先與王僧辨等人消滅,叛亂方才平息。
但“侯景之亂”卻讓江南之地幾成赤地,加劇“南弱北強”形勢,也徹底終結了梁朝。
“小臣們”中堅人物、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上疏道:“今日江左形勢視之晉、宋更為艱難,肩背腹心,三麵受敵。”
請求朝廷既需“念先帝、先後殉社稷之烈”,又應“念三百年生養黔黎儘為被發左衽”。
章正宸指責當國大臣收編滿洲餘部乃是引狼入室,因那滿洲阿濟格同那羯族侯景一樣都是異族,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今虜之朝廷覆沒於流寇之手,虜王阿濟格進不可恢複其朝廷,退無地據守,不得已方向我朝乞降,然其部儘皆滿洲精兵,多達十數萬,軍力之強遠非我朝各鎮可比,若冒然援引為我朝之兵,將其視為中興依助力量,將來中國必有披發左衽之險。”
給事中馬嘉植也上言:“昔滿洲禍我中國,為害甚烈,今不加以殲除,反引為義師,如同乞師突厥,召兵契丹,自昔為患。萬一滿洲趁我不備,飲馬長江,侈功邀賞,將來亦何辭於虜?”
因為“小臣派”背後有些弘光帝心知肚明的影響力所在,因此也是拿不定主意,便召集群臣討論是否收納滿兵一事。
“幾社”中人、兵科給事中陳子龍於朝會中認為當國大臣求好太急,遂“飲鴆止渴”將那滿洲餘部視為救國力量,此絕非明智選擇,而是自取禍端。
義憤之下,更是振臂於朝堂高呼:“膽敢引滿洲於我國者,實乃通敵,可稱漢奸!”
陳名夏出班泣奏:“陛下,自強才是本計,臣懇乞嚴諭地方督撫不得納編滿兵,朝廷更要大誡疆臣急修武備事,如此方是我大明中興之道。”
“今滿兵阿濟格有眾十萬,又有吳三桂、王體中、王得仁等兵數萬,近二十萬眾,朝廷根本製之不得。且如此眾多兵馬,要耗多少兵帑?”工科給事中於允中也是痛心疾肺。
“我朝之有流寇,根本在於遼事,中國之難源於東奴,今國家當政大臣不思剿滅根本,反而蓄謀引賊,執詞甚正,實在荒唐,為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第一醜事!”
“小臣派”的激烈反駁自是引來“大臣派”的橫加指責,怒罵他們不當家不知國家利害關係,更說這些小臣清流隻顧口頭,不顧實際。真滿兵鬨將為流寇所用,打來長江,小臣是不是都披掛去殺敵。
朝堂之上,你來我往,針鋒相對,當真是東林黨人對東林,複社對複社,清流對清流,烏煙瘴氣,鬨得不可開交。
氣得弘光連連拍案,最後也是議不出個子卯寅醜,弘光便命內侍召來京營孫大將,詢問北邊那位可有甚說法。
孫大將便將北邊回信取出,稱可予阿濟格親王之封。
弘光聞言心中一動,趕緊仔細看信,確認北邊那位真的允許他收編二十萬清軍,心中是驚喜交加,同時也難免生出一絲不甘的異心。
先前沒有機會,不甘也要受製,哪怕為此葬送祖宗江山。但如今二十萬大軍唾手可得,佛天子總要為朱家的列祖列宗想一想。
孫大將對大都督的回信也是充滿疑惑,不明白大都督怎麼就將南京這邊把那幫韃子給收了。
按正常道理,不應是極力阻止此事,然後南北夾擊將韃子斬草除根麼。
此間寇娘娘卻是啟程前往北方,大將一時半會也沒個知心人能嘮嘮,尋思既然都督有令,他就照做便是。
又想著都督是要他在南京做秦檜的,那秦檜是乾什麼的?
議和,殺大將唄。
嗯?
殺大將?
孫大將心中泛起漣漪:都督爺是不是叫俺把阿大將弄死?
是咧,八成是這樣!
那阿韃子雖說山窮水儘,可手下也有十來萬韃子兵,都督這會恐怕是吞不掉阿韃子那夥人,這才順水推舟讓阿韃子他們降了明朝。
既做了明朝的親王,那阿韃子要不要來南京覲見天子?
他要敢來我這個秦檜的地盤,弄死他還不是跟捏螞蟻一樣?
孫大將越想心思越熱,便琢磨怎麼才能把阿韃子同吳漢奸弄來南京搞死。
那邊佛天子隻覺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鬆動了好大一截,唯恐北邊那位反悔,趕緊命內閣起草加封阿濟格為大明忠王,封吳三桂為薊國公,其下將領名單著報兵部,另給阿濟格坐蟒一襲,紵絲八表裡,銀一百兩,示寵異也。
又旨湖廣總督何騰蛟速籌措糧草二十萬石、銀三十萬兩接濟犒勞,使忠王、薊國公部暫駐荊襄,何時北伐則待朝廷另旨。
北伐不北伐的,佛天子眼下還真不敢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