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
明代管大年初一叫“正旦”,也就是民間俗稱的春節。
同陸四前世一樣,明代春節也是放假的。太祖時給放五天假,到成祖朱棣時改為十五天,也就是延長假期到元宵節。
而整個明朝的春節假期,官方也好,民間也好,都要大放煙花爆竹,大抵就是從今天晚上開始一直放到正月十五。
如此燃放煙花爆竹,鄉野還罷了,風一吹便散。城鎮卻是充斥硫磺硝煙味,尤其是北京幾乎是全城罩於煙味之中,原因是皇宮會開辦大型煙火表演,俗稱“鼇山燈會”,此燈會的重頭戲就是鳴放來自全國各地的“奇花”,持續一夜。
然而即便是皇帝也被那硫磺煙味所熏,卻沒哪一個皇帝腦門一拍禁止京師放花,除了皇帝想與民同樂,以顯盛世外,根本還是防疫需要。
過去所言過年放爆竹驅趕所謂“年獸”,這“年獸”實際就是瘟疫。
通過煙花爆竹燃放產生的硫磺殺滅空氣中一年一度最活躍的疫菌,可是古人千年積累的一大智慧。
不讓放煙花爆竹,後果就是瘟疫橫行。
崇禎朝便是如此。
崇禎十一年以後,因為天災兵亂,流民四起,明朝國庫空虛,皇室內庫也空的跑馬,再無錢於每年春節在京中大辦煙火會,結果一場持續五年,死亡數百萬,導致北京城幾乎死絕的大瘟疫肆虐北方。
陸四是支持大鳴大放的,尤其是過年,沒個煙花爆竹算什麼過年?
不過大軍在外,又是西北苦寒之地,匆忙之間沒法弄來太多煙花爆竹,所以陸四便叫炮鎮於除夕之夜“放空炮”,又命軍中大辦篝火,宰牛殺羊,官兵同樂。
陝西巡撫張國柱、陝西布政使王化龍、延安知府王應元等竭力為行營籌措過年物資,出力甚巨,陸四命頒諭褒獎。
山西巡撫吳惟華自太願進獻行營汾酒七千壇,其餘肉蔬糧草若乾,由副將南一魁押解送至,陸四甚喜,命將酒肉分發。又頒諭賜吳惟華玉如意一柄,賞副將南一魁金一錠。
炮聲隆隆,火光映射之下,一年一度,辭舊迎新。
中國北方,即將迎來永昌四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永昌四年很快就會變成隆武元年。
自淮揚興兵起事以來,陸四從未有過一覺睡到午後的,除夕這天卻做到了。
究其根本,除了夜間太過操勞,主要是楊氏可人水嫩。
雖已是婦人,並孕有一子,然還如初春小溪一般尚未泛濫成災,讓人望景心怡,探水心曠。
起床後,活動了一下筋骨,想著今兒是除夕,自家兩個多月前曾對將士有言年前結束西北戰事。
雖然尚有李定國未來降,青海仍在用兵,總體上西北戰事是大定了的,如此又值春節,陸四這個大順監國肯定要大派利是。
所以,吃過飯後,陸四便同侄孫義良及一眾親兵在帳中開始包紅包。
這紅包倒不是紙質的,而是用紅布縫成的兜子。
分三等,分彆是金包、銀包、銅包,內中所包其實就是繳獲張獻忠的“西王賞功錢”。
這西王賞功錢在陸四前世,那可真是價值驚人,被稱為中國古錢“五十名珍”之一,泉界大珍,不管是金質還是銀質或銅質,一枚至少都值百萬。
然而那是因為陸四前世這錢出土太少,大多沉於江中緣故,所以物以稀為貴。而現在,這西王賞功陸四手裡還有好幾筐。當然,金質的少,多是銀質和銅質。
畢竟,張獻忠是將這賞功錢當作“勳章”發給有功將士,好比青天白日,鐵十字什麼的具有特彆意義,不可能跟銅錢一樣一鑄就幾十幾百萬的。
實際鑄造賞功錢的前西營工部尚書王化龍便是現任大順陝西布政使,據他說當初鑄造賞功錢時,金銀銅共鑄約一萬四千餘枚。除已被張獻忠賞發三千餘枚外,餘下萬枚都落在了大順手中。
陸四手裡大概還有不到五千枚,其餘的被他在武功賞給將士了。
拿張獻忠的賞功錢當大順監國的紅包派發,這也是獨具一格的事了。不過大順大西同宗同源,兩家已融入一體,喜氣之事也不在意那字麵是西還是順。
另外陸四也是有深意的,這西王賞功錢雖沒有沉入江底,但是存世量也就萬餘枚,能夠流傳到後世的品相完好的估計也不會太多,因此隻要收藏好,也是能給子孫留下的一筆財富。
如何派發紅包,陸四也是有標準的。
軍中鎮帥以上將領發金包,標統以上發銀包,以下一律銅包。
文官方麵,巡撫以上發金包,知州以上發銀包,以下一律銅包。
又有其它標準,如鎮帥得一金包,提督便得兩金包。巡撫得一金包,總督肯定要兩金包。至於政府尚書、侍郎這一塊,陸四規定尚書等同總督,侍郎等同巡撫。
此次監國紅包發放對象僅限西北,至於其它各地暫不涉及。
畢竟,這是西北賞功。
至於普通士兵也有紅包,但可發不了賞功錢了,陸四叫甘陝總督孟國柱同陝西巡撫張國柱、甘肅巡撫汪兆齡、寧夏巡撫趙忠義、青海巡撫辛思忠這幾位西北封疆大吏各自出力,為轄境內的大順官兵籌集年賞銀。
初定,參軍滿兩年以上者發年賞銀十兩,不滿兩年以上者發五兩。原西軍降卒一律以不滿兩年發年賞。平定西北軍功升賞,則各有薄錄記下,待年後由樞密院同兵部核定堪升封賞。
現下雲集西北的大軍軍建製便有八個,即第一軍、第二軍、第四軍、第九軍,以及第十一軍,第十二軍,暫編第一、第二兩軍,這八個主力軍就有二十餘萬將士,此外還有行營直屬諸兵,各地還有駐防兵及正在整編的西營降軍,總兵力足有四十萬,不計軍餉單以這次年賞銀計算,一次便需白銀近三百萬兩。
攤算到四省頭上,一省要籌七八十萬兩,陝西這邊還罷了,畢竟仍有積蓄,青海、甘肅、寧夏三省可就困難了,單以錢糧賦稅想湊上銀子難於登天,畢竟有些地方大順還要免稅三年。而且這新建三省實在是貧瘠,屬於典型的地盤大,人口少。
不過辦法總是人想的。
好比青海那邊有肥得流油的僧官,寧夏甘肅也有連根拔起的土武官,陝西境內有不少曾留有辮子的鄉賢。
監國一日未班師回京,西北便仍屬戰爭狀態,緊急法令之下,政權構架又未完善,一些雖不合朝廷體麵,也不合法令的權宜之計總是難免。
甘肅巡撫汪兆齡可是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者”,對於土豪劣紳和富戶階層,這位汪中丞早就磨刀霍霍。
原西營吏部尚書胡默、禮部尚書王繼善也被臨時派遣,一個加以“西北安撫使”職銜,一個加以“西北巡閱使”職銜,各去督促地方完善民生。
可以說,當前西北局勢已經從軍事轉向政治,而政治體現在兩件事上,一是地方政權構架,二就是搞錢。
連年用兵,大順財政已然緊張,這一年來軍餉支出的大頭還是來源於從清軍繳獲,主要就是清軍入關後從李自成那裡搶來的幾千萬兩白銀,此外滿洲曆年對明、對蒙古、對朝鮮劫掠的幾千萬兩。
左輔顧君恩半個月前的一份奏疏中曾統計,“計前後得滿虜銀億。”
當初清軍能夠短時間內迅速席卷北方,便同其本身已經通過搶劫成為中國第一富豪有關。
否則,清軍入關初期采取的安撫關內民眾,大量收編降軍以及對李自成窮追猛打的政策根本實施不了。等到清廷發現他們的“家底子”根本支撐不了關內局麵,這才迫不及待南征,最後同明朝一樣也是家底子打光,遂把目光放在江南富戶頭上。
本質上,順(淮)軍同清軍是一樣的,都是以戰養戰,甚至可以說是清廷入關早期政策的另一個執行者。
若說遼東是滿清的根據,那淮揚就是陸四的根據。
隻是這前後上億兩白銀繳獲是巨,但開支同樣也巨,當真是花錢如流水。中央政府構建要錢,地方官府構建也要錢,遷移流民,安置民生要錢,軍隊不打仗要錢,打仗還要錢,裝備要錢,造船要錢...
北方殘破,千萬人嗷嗷待哺,在沒有大的收入來源前,陸四也真是為銀子絞儘腦汁,甚至搞出取地下死人錢以養世間活人的不恥手段來。
因此,也自是會“縱容”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情。
諸如高傑想從朝鮮身上割肉,諸如山西正在進行的大抄晉商運動,諸如東南富戶大肆收購的古董字畫,諸如辛思忠在青海的拆寺奪產運動等等。
隻要不是從老百姓身上剝皮,陸四不管西北的封疆用什麼辦法,他隻要錢。
除夕夜,監國肯定要設宴款待行營文武。
除韓國公孫可望出使鹽場堡勸降義弟李定國外,在行營的原西營文武俱都參加監國年宴。
宴開之前,楊氏坦然素衣隨監國陸四出現在眾人眼前,並無羞怯之色,眉眼之中還帶了些許喜色,比之從前淒苦樣不知美了多少。
楊氏本是不想參加這宴會的,因為她想留種,好為將來依靠,又或可母憑子貴。
出嫁之時,母親曾於她密言男女之事,其中便有留種之法,重點便是事後多臥,不要走動,如此能孕機率倍增。
楊氏聽的害羞麵紅,卻依法而為,果然嫁於張獻忠不久便身懷有孕,為大西皇帝產下一子,可惜她那苦命的兒子卻不及長大便慘死於義兄之手。
此事讓楊氏一直耿耿於懷,故而早對丈夫張獻忠生出恨意,對那直接殺死自家兒子的李定國也是心有怨恨。
往事已過,人死不能複生,為自己將來著想,又知這大順年輕監國尚無子嗣,楊氏便想趁彆的女人無法染身的機會,多加纏綿,好能為大順監國誕下長子。
不過監國命人再三相請,楊氏也不好推脫,又想這也是她這前大西皇後以大順監國女人身份首次出現在大順文武麵前,於是盛妝一番欣然前來。
陸四對楊貞兒的扮像還是滿意的,攜其手來到眾人麵前,命人上酒,舉杯於眾人道:“今日除夕,明日新年,諸位與我在這西北風霜數月,忱刀臥戈,倍加辛苦...天有幸西北太平有日,便與諸位共飲此慶功酒,為我大順賀,為我大順子民賀!”
“為我大順賀,為我大順子民賀!”
眾文武起身舉杯同飲。
百裡外,鹽場堡。
昨天定邊營的順軍突然趕來幾十輛大車,車上堆放的都是糧食和豬肉,說是馬上就要過年了,大順第四軍左提督念順西同源,不忍西營將士過年都要餓肚子,所以特意叫人送來。
聽了部下敘說,李定國並沒有去察看,而是讓人將順軍送來的東西收下。
對於是否降順,李定國同其部下們也在猶豫。
在聽說東府已經歸順後,大部分西府將領都認為應當歸順,其中不乏李定國的親信如總兵狄三品、參將楊宣、總兵張建、施尚久等人。
定國的表弟馬思良也不想再打下去,與總兵胡順都、王道亨甚至密謀脫離定國。此事被人密告定國,定國卻沒有任何處置。
至於降將高勳、康鎮邦等人,則更是不可能為已經滅亡的大西戰鬥到最後一刻了。
定國的妻子劉氏也勸定國歸順,除了其子李浦興在順軍手中外,劉氏本人也認為既然大局已定,夫君便當為部下將士性命考慮,而不是讓這些忠心於他的將士於這絕地坐以待斃。
前番降順的原西營文武也多使人送來書信勸說李定國歸順,如汪兆齡、艾能奇、王自奇、竇名望、張化龍等。
李定國仍是遲遲不下了決心,因為他總覺就此降順實是愧對義父張獻忠。
直到除夕這天下午,義兄孫可望單騎前來。
兄弟二人再次相見,內心均是苦澀。
孫可望也不知如何對這義弟說起自己降順的事,躊躇再三,還是苦笑一聲,從懷中摸出幾個紅包塞到義弟手中,道:“這是監國給你及妻子,還有嗣興的紅包。”
“紅包?”
定國愣住。
“過年了。”
孫可望看了眼遠處的塞牆,輕歎一聲:“自隨義父起,你我兄弟有多少年沒有過年了?”
“崇禎三年到如今,十七年了,這日子過得是真快,當年兄長十六歲,我才十歲。”
回憶往事,李定國也是感慨萬千。
孫可望沉默一陣,輕聲問定國:“事已如此,你還要堅持麼?”
李定國不知如何回答大哥。
孫可望拍了拍義弟的肩膀:“監國讓我帶話於你,你非降大順,實是重歸一家,共造太平。”
言罷,又微歎一聲:“這麼多年,你我兄弟始終沒有個安生日子,沒睡過安穩覺,如今便放下那心中包袱,好生做個大順臣子吧。”
“我...”
定國心中煎熬,抬頭向外看去,已是聚滿人群。
所有人都在緊張的看著屋內,定國的妻子抱著嗣興也在人群之中。
許久,定國終是長歎一聲,朝兄長孫可望緩緩點了點頭。
永昌三年除夕,李定國歸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