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韓琦如此言語,眾宰執自是不會反對。
曾公亮言道:“交引所不過是末,最要緊是鈔可為幣,之前朝廷缺銅,有人便煉銅器化為銅錢,朝廷三令五申不能止也,若鹽鈔可使為幣,假以時日可奪銀銅之權歸於錢。”
曾公亮都這麼說了,板上釘釘了。
歐陽修補充了一句:“但若無交引所,則不可為鈔也。”
連續說服蔡襄,韓琦,曾公亮等一眾大佬,章越覺得躊躇滿誌,大施一番拳腳了之感,覺得不過如此。
卻見曾公亮言道:“交引所之事,近來在京中激起不少議論,若稟上去怕是要下政事堂集議,樞府那邊怕是不易……”
章越一聽知曾公亮的言下之意,樞密院那邊如今是新樞密使富弼當政。
韓琦在朝堂上是銳意改革進取的一派,但對於交引所都如此多顧慮,而到了向來以保守謹慎著名的富弼那邊就難了,何況又出了人命的事。
如果富弼不答允,就功虧一簣了。
但事情發展總是出乎章越意料,政事堂集議竟同意了設立交引所,但是卻遭到了諫官們的集體反對。
首先是諫官龔鼎臣,呂誨大力反對交引所設立,稱交引所毫無一利,反累京師百姓破家者不計其數。交引所之物實與關撲無二。
不過就有官員認為,既是朝廷允許百姓平日買賣采取類賭博的關撲,那麼交引所為何不可。
之後司馬光也出麵言事,反對設立交引所。
龔鼎臣,呂誨出言後,王陶等官員也紛紛上疏認為此例不可開,開則敗壞人心,輕則引人不事生產,專謀投機取巧之道,重則毀家破產,害至人命。
不過也有人支持,支持的人就是如今在朝堂上風頭正勁的薛向。薛向可謂不惜餘力批評呂誨,司馬光以性命之理為道德。
薛向連發數疏,朝堂上不少官員站在他一邊。
但對於章越而言,寧可被司馬光,呂誨,王陶等反對,也不願意被薛向支持,反認為是一等恥辱。
於是交引所之設立最後無法正名,但因韓琦,富弼的支持,也沒有廢除。
故而交引所便處於這麼一個三不管的境地,尷尬地存在了。
不過縱是如此,一張大幕已是展開,目前很不起眼的交引所,日後所放出的璀璨光芒是誰也想不到的。
交引所第一次分紅,分紅的金額達到二十四萬貫。
二十四萬貫的錢財,陝西運司分得十五萬貫,三司分得七萬五千貫,剩下一萬五千貫作為管理人員分紅。
這一大筆錢如何使用,換了其他衙門,肯定是一個問題。
上級部門肯定眼紅。
到對身為三司鹽鐵判官的章越而言根本不是問題,分紅金額怎麼使用,全在於三司一心之間。本來就是朝政主管財政的衙門,沒有自己管理自己用錢的道理。
當然章越明白要不是這七萬五千貫,自己說破了嘴身為三司使蔡襄也不會同意的。
拋出賬麵上的數字,交引所原先有陝西運司入股的十萬席鹽鈔,以及三司入股二十三萬貫錢,如今增為鹽鈔二十餘萬席,金銀錢帛合計近三十萬貫。
當初鈔價飛漲時,章越在鹽鈔值得二十至二十五貫之間時將手上十萬席全部拋出,最後跌至七至八貫時又入了三十萬席。
高拋低買時按道理應是賺了三倍。
不過大莊家不似小股民,鹽鈔下跌崩盤時,章越為了打壓鹽鈔,都是十六貫買來,十五貫賣出,十三貫買來,再十二貫地賣出,好似空中借來磚頭,又將磚頭砸了出去。
這般寧可自損成本地打壓價格,也是莊家作盤的手段,反正隻要砸到散戶們恐慌情緒達到了頂點,一窩蜂地進行拋售,莊家就可以用最低價格將鹽鈔全部接回來。
除此以外就是成本,為了應付大宗交易,章越可請了不少熟手來交引所幫忙,金銀清點存儲管理等等,還有原本都鹽院人員從上至下,交引所都另給了一份不遜於原來的薪俸。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成本。
這日章越抵至交引所時,卻見原先熱鬨非凡的交引所如今冷清下來。
這就是割韭菜導致的後遺症,交引所的交易額從原先每日的三五萬席,甚至巔峰時的十幾二十萬席,一下子萎靡至每天隻有三五千席,一副大蕭條的景象。
但鹽鈔的價格也被穩定了,一直在八貫與十貫之間徘徊。
對於章越而言,看著蕭條的交引所,反是高興了。
章越把馬在衙門前拴好,看守交引所的西軍將領立即上前給章越持馬。
穀/span章越經這麼多天打交道,也知此人名叫折繼名,為西軍名將折繼世的族弟。章越一聽對方是西北將門出身,不由肅然起敬。
這折繼名這一番進京本也是父兄安排他來渡個金,但他卻向往廝殺西北廝殺漢的生活。那日章越去交引所要將鹽鈔之權收回三司,也是他一頭跪在了章越麵前。
但如今要說這都鹽院裡誰對章越對恭敬,肯定是這折繼名。
見章越一到交引所即上前來牽馬,然後身子趴在地上作下馬凳。
章越可不願折辱如此為國廝殺效力的軍人,推辭了數次,但折繼名偏偏要如此。用折繼名的話來說,是章越保住了交引所,也保住了都鹽所,更保住了鹽鈔,活了西軍十萬將士的命,他當牛做馬來不及,這點算得什麼。
章越心道,我保住交引所可是為了日後鹽鈔可作為信用貨幣通行於天下,並非隻為了西軍。
他還是接不住如此性情耿直,直來直去漢子的殷情,故而仍是避開了從另一側下馬,然後將馬鞭丟給了折繼名進了交引所。
交引所裡早沒有了裡裡外外洶湧的人潮。
但章越卻更喜歡如此,好似平日濃妝豔抹的女子,突然洗去了鉛華,露出了不施粉黛的姿容。
交引所兩端五十席一手以上的大戶室,如今都建起了廂房。他們出入交引所也是側門而入,不與堂上的散戶一並出入。廂房裡除了香巾茶湯飲子外,冬起炭爐夏有揮扇,待遇十分周到。
大戶室占了交引所一日八成的交易,甚至八成以上。但大戶人數不過是外頭的散戶的一二成罷了。
如今離第一節開市還有不到一刻鐘,章越正見蔡京盯著蠟燭圖思索。蔡京見了章越立即親自從侍從手裡端過茶水奉至章越的麵前。
章越對蔡京道:“這幾日的賬目很好,你為交引所上下賺了三千貫吧,實為難得。”
蔡京卻一臉崇拜地道:“這蠟燭圖實在是玄妙莫測!京每日看每日揣摩,再將學士平日教的慢慢融會貫通,雖說至今不能得學士所言十分之一的真妙,但賺些許錢財已是夠了。”
章越喝了一口茶掩飾內心的尷尬,這叫什麼話嗎?一個老韭菜居然教出了一個股神,這說出去不是令人笑話嗎?
章越道:“元長啊,你我雖無師徒名分,但與師徒已是無二了。我有一句話想問你,咱們買賣鹽鈔,每一筆都要買在最高或賣在最低麼?”
蔡京道:“不可,若是貪利必會失利。”
章越點頭道:“正是如此,差不多就好了。就如這利字,咱們這交引所既是要分紅,當然少不了利,但咱們還是朝廷辦的商會,最要緊的什麼?”
蔡京想了想道:“是保住鹽鈔,不使鹽鈔之價格上下波動。”
章越道:“正是如此。寸而度之,至寸必差;銖而稱之,至石必過。人人都要賺儘最後一文錢,但越是如此,本錢風險越大的。本錢與賺錢以何為重?”
“而交引所謀利也,朝廷求義也,又以何為重?”
章越這番話何嘗不是對日後蔡京的一等點撥和敲打呢?
蔡京聽得入神,這時候一旁喝彩聲,卻見沈家叔侄在駱監院的帶領下入內。
沈言向章越抱拳道:“聽得章學士一番話真是勝得十年書。”
章越見是沈言笑道:“來沈丈這邊坐。”
當即室內剩下章越,駱監院,蔡京,沈言,沈陳。
章越對蔡京,駱監院道:“沈家叔侄入三萬股,出鈔三萬席,出錢三十萬貫,此事我已是答允了。”
蔡京,駱監院聞言都是吃了一驚,沈言沈陳與章越到底是什麼關係,居然敢這麼大膽?
因為這個時候完全沒有股份製公司的先河,沈言沈陳叔侄入股就憑著章越一句話,沒簽什麼合同,所以說完全沒有法律約束。
朝廷無恥起來,吞了他們錢財也不在話下。
他們二人敢如此,要麼他們絕對信任章越,要麼他們有更大的靠山。
章越道:“說實話如今朝堂諸公都不讚成設這交引所,我也不知賢叔侄為何非要冒此風險,但既是章某在任就不會委屈你們沈家。”
沈家叔侄道:“章學士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叔侄絕無二話!”
蔡京看了暗暗吃驚,這叔侄不簡單,難道他們也與自己一般看出了章學士是不世奇才,故而下注於他麼?
章越道:“既是大家托付於我,我在這裡先列一個章程,如今交引所如今股東有五方,分彆是三司,陝西運司,都鹽所,沈家,本所管理之人。”
“故而我打算設一個董事會來管理本所,各方股東按份額出一名董事,再設董事長統籌全局,董事長由董事們共同推舉,但三司對董事長之任命有否決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