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八章 權勢赫赫(1 / 1)

熙寧十年。

朝廷征伐交趾在富良江大勝交趾,不過糧草不繼,而且軍中瘧疾橫行,加上交趾國王上表請降,樞密使馮京請求班師,官家許之。

早朝時,章越負手走在宮闕道上。

走了數步,卻見鄧綰。

章越以往與鄧綰不和,鄧綰見自己隻是行個禮便了了。

這一次迎麵相遇,鄧綰卻主動上前行禮之後,主動攀談,仿佛二人之間的過節完全不存在一般。

「恭賀大參!富良江大捷,全是大參運籌帷幄,鄧某向大參賀!」

章越心道,富良江之戰之前一直是王安石,馮京主持,前線也是郭逵指揮才勝的,自己回到京中沒有絲毫插手,怎麼也將功勞算到自己身上。

章越頗為冷淡地道:「此都是官家之勞,我不曾有微功。」

鄧綰碰了個釘子有些尷尬,隻好心事重重地緊跟在章越身旁,一臉忐忑地觀察著對方神色。

這一路行來會碰上其他官員。

以鄧綰堂堂禦史中丞之尊,何至於如此對章越阿諛,這是大失身份之舉。

但鄧綰依舊如此為之,章越走了一段路看見鄧綰依舊緊緊跟在自己身旁,不由停下腳步問道:「鄧中丞還有何事嗎?」

鄧綰勉強抬手道了一句:「大參!」

鄧綰見章越官袍上沾了些灰,然後從懷中取了絹來,上前頗為可憐地道:「相公官袍上有微塵,容綰拭之!」

說完鄧綰為章越認真擦拭。

章越記得自己當年還頗為鄙視崔公度呢,當初為王安石帶上有垢,崔公度以袍幫他拭去。

可事實上呢?

這等在官場上不少見,甚至非常常見。

章越見鄧綰這等動作神色,換了常人都露出不忍之情,對方身為正四品大員,如此低聲下氣地做這些。

不過已是太晚了……

章越尋思著說些什麼,一旁走來一名官員,正是侍禦史知雜事的鄧潤甫。

鄧潤甫年紀與鄧綰差不多,但精明乾練過之。

鄧潤甫是因呂惠卿提拔官至此位,之前在幫呂惠卿治鄭俠,王安國之獄上出力甚多。

因為立場不同,以往與章越在官場上也衝突過數次,甚至還彈劾過章越。

今日鄧潤甫見了卻是十分地恭敬。

鄧綰看了鄧潤甫之狀,臉色有些難看。

鄧綰忍不住道:「溫伯啊,還記得當年治鄭俠之獄時,你還是一力嚴究,當時是鄧某以為王平甫無罪!」

「如今你忘了,但天下人都記著呢。」

鄧綰急了,當麵挑撥鄧潤甫與章越關係。

當時鄧潤甫為呂惠卿的打手,鄧綰說起來還幫過章越。

鄧潤甫聞言神色不改然後道:「中丞,方才似聽得呂望之在前麵等你。」

鄧綰聞言拂袖離開。

章越對鄧潤甫笑著道:「溫伯有何事?」

但見鄧潤甫對章越一揖到地道:「謝過章公!」

章越微笑問道:「汝幾時得的消息?」

「是昨日聽得消息!」

章越點點頭道:「那就好好為之!不要辜負了天恩浩蕩!」

「亦不負章公薦舉!」

章越點點頭道:「你去吧!」

嘉佑時,禦史台和諫院是製衡中書最大的力量。但到了熙寧三年,王安石罷了三舍人後,規則就變了。

宰相提名禦史中丞,禦史中丞再提名任內禦史。

鄧綰因此出任禦史中丞,作為監督之權的禦史台,成為王相公的打手!

在鄧綰汲引下,禦史台裡多是新黨。鄧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唐坰就是鄧綰舉薦的,結果在禦殿上彈劾王安石。

鄧綰事後被王罵成了豬頭。

這次官家要提鄧潤甫為禦史中丞,雖與中書商量過,但王,章越等沒有反對,如同又將禦史中丞提名權收了回去。

若王安石走後,官家要自為大計,親自主持變法,所以收權是必然的事。

首先禦史台要恢複原先監視中書的局麵。

而章越退一步在侍禦史知雜事推舉了蔡確,同時在鄧潤甫的提名上沒有二話,順從了官家的意思。

鄧潤甫來向自己表示感謝,章越沒有在這事上卡自己,自當感激一番。

……

蔡確在百官聚集的官場上看著,鄧綰,鄧潤甫先後從一旁甬道步出。

而當章越也走出時,也進一步印證了他心底的猜想。蔡確當然知道自己被提拔之事。

章越走向廣場時,蔡確迎上前。

一般官員提拔,引薦之人都會事先與人談話,會讓你知道提拔是歸他之恩。

似李鴻章及淮軍流行一種很壞的風氣,就是要提拔誰,就在提拔之前,將對方狠狠罵一頓,甚至還要動手。

然後看對方表現,如果是伏伏貼貼,毫無怨言,那麼就升官,如果敢有什麼反應,那就算了。

以至於淮軍中被上官無故打罵的人,事後其他同僚都要向他恭喜,上麵肯打罵你,便是拿你當自己人,馬上要升官了。

這就是不打不罵不升官。

要提拔有兩等,一等是彼此完成了交易或資源互換,還有一等就是人身依附。特彆是後者,所以要通過打罵來確認對方忠誠度。

章越提拔蔡確則為前者。

當初自己在外領兵,鄧綰,呂嘉問在官家和王安石麵前瘋狂地攻訐自己,而多虧蔡確屢次在朝中維護,這就是投桃報李。所以章越在提拔前,自己到蔡確府上告訴他此事。

至於鄧潤甫那等,自己不會提前和他說,否則就搶了皇帝的恩威,官家一旦知道了後會記恨自己。

但除了章越外的其他人則可以給他通風報信。

章越看見蔡確,則沒有言語,彼此點了點頭便是了。

朝參後。

官員輪對,等到鄧綰上殿後。

官家在殿上麵責鄧綰道:「卿之前勸朕,讓朕立王仆射王為樞密使,其諸弟為兩製,子婿皆館職,並在京中賜第。」

「朕讓元卿問王仆射,他言不知,說汝之言此乃傷及國體之言。」

鄧綰聞言大驚之色道:「陛下,這不是臣的意思,而是丞相門人教臣說的。「

「是何人教你?」官家再問道。

鄧綰被迫隻好交代道:「練亨甫教臣說的。」

「練亨甫?」官家聞言。

章越出班言道:「陛下,練亨甫身為學習中書公事,作為宰屬竟敢交通言官,臣請罷之!」

官家道:「準奏!」

官家說完又看向鄧綰,鄧綰聽聞練亨甫被罷,已是心驚膽戰。

鄧潤甫出班道:「陛下,臣聽聞鄧綰欲用其黨方楊為禦史,但又怕方楊沒有人望,故而並用彭汝礪,實在方楊。彭汝礪知其女乾邪,不肯往!」

「自古皇帝以天下之事委給宰相,而天下之人悉趨附而不敢陳其不逮,諫官若不維之,則綱紀失之。鄧綰為中丞,卻女乾回如此,可知其失職至極。」

章越聽了鄧潤甫這話,覺得說得真是恰到好處,將官家的心思都說明白了。

而鄧綰舉薦彭汝礪,但對方不肯去,這叫自舉失察。

就好比如章越提拔蔡確為禦史知雜,但詔令一出蔡確卻不肯為之,如此章越要背負自舉失察的名聲。

因此提拔官員前事先通氣,也是防著這個。

官家對鄧綰道:「朕之待汝,義形於色,汝之事朕,誌在於邪。你罷禦史中丞之職出外!」

「至於練亨甫貶職出外!」

眾宰相們一致同意。

官家拂袖而去,而鄧綰留在殿中失魂落魄。

沒有人安慰鄧綰,也沒有人同情。

王安石方退還不到兩個月,一段風平浪靜過後,朝堂上劇烈的人事變動便開始了。

章越回到中書後,入視事廳歇息,不久呂嘉問即登門了。

章越看著呂嘉問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便知他已知鄧綰落職之事。

這時候堂吏正給章越端著茶湯,呂嘉問從堂吏手中端過,並親自給章越奉上,還用官袍稍擦拭了碗邊的不存在的茶漬。

章越看呂嘉問如此:「汝實不必這般。」

呂嘉問坐下後道:「鄧文約不過一年半從通判升至禦史中丞,皆因仆射舉薦之故,如今仆射走了,鄧文約離開也是理所當然,是不是下一個就到我了?」

章越則道:「望之,好好做事,不要多心。」

呂嘉問歎了口氣道:「當初相公領兵在外時,鄧文約就對我道,我等都是丞相提拔的,若是章公立下大功,回朝必然拜相。」

「若丞相一退,到時便一定會更替我們,所以必須千方百計阻撓此事。」

章越看了呂嘉問一眼心想,鄧綰說的可真是一點沒錯。

權力隻對來源處負責。

你是誰提拔的,特彆幾近於人身依附那等,一旦對方下台,那麼你也要走了。

當初呂惠卿失勢後,鄧綰將章從三司使的任上貶去湖州也是這個道理。

而王安石罷相後,鄧綰上疏要讓王為樞密使,重用他的弟弟和子婿,以及給王安石在京中建府邸。

看起來是昏招,其實鄧綰心底比誰都明白。王安石走了,他不掙紮一下,那也肯定留不住。

但到了後來,還是心存幻想。

並非不是看不透,而是權力這東西真的是放不下啊!

呂嘉問卻滿臉激動地道:「可是相公,鄧文約是鄧文約,我呂嘉問自問還是有功績。」

「我當年行連灶法,每年為朝廷省薪錢十六萬緡,還有市易法,連天子都讚我不避權貴,我並非那等攀附而至高位的。」

「還請章相公念在我多年的功勞上,網開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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