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役法之爭,是韓絳,吳充,章越與王安石最大的分歧。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治平四年時,韓絳對之前行駛的衙前役法提出批評,提出進士李戒所向他倡議的免役法取代衙前役。
但韓絳被司馬光奚落了一番,此事罷了。後來此事得到了吳充的大力支持。
到了熙寧二年,韓絳為相時,再次將免役法提出,王安石支持下得以通過。
王安石當時也承認‘今之役法,乃絳本議。’……而這個時空則是章越向韓絳提出免役法,同樣遭到司馬光反對而罷了。
後來吳充也上疏讚同。之後韓絳,章越與王安石數度就免役法進行爭論。
韓絳第一次罷相就與王安石改免役法有關。為什麼韓絳,章越反對此王安石版免役法?
因為王安石收了下戶免役錢和寬役剩餘錢,以熙寧九年而論,收免役錢一千四十一萬貫,支六百四十八萬,收入近四百萬貫。
而到了明年,如果沒有改元就是熙寧十一年,預計收入達到一千八百萬貫。
韓絳,章越聞之都是瞠目結舌,王安石你還真會玩。他們製定免役法的本意,是免去百姓疾苦,居然被你搞了活生生的斂財工具。
所以韓絳與王安石的免役法之爭,就是利國,還是利民之爭?役法之爭就是路線之爭,也是政治立場之爭。
所以說為何章越要修孟子?首先君輕臣貴,這是王安石和章越之所以都推崇孟子的地方。
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所以孟子見列國君王時,經常不給對方好臉色看。所以王安石以宰相自任,經常不給天子好臉色看。
王安石雜說裡曾雲,有伊尹之誌,放其君可也,有湯之仁,則絀其君可也。
如果有周公的功勞,主持郊禮也沒什麼。章越推崇孟子,還有進一步的原因,就是孟子中【民本】的思想。
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朱元璋不喜歡孟子是有道理的。經濟上【製民之產】,要保護老百姓的財富。
有恒產者有恒心者,孟子主張一定要富民。無論是利國,還是利民,兩種路線誰對誰錯各執一詞?
但咱們放在孟子這本書裡來解決,那麼就是【利民】而不是【利國】。
說到底,是【國是】的最終解釋權。所以王安石修【三經新義】,章越修【中庸】,【孟子】。
……章越本想【孟子】修成之後再爭這些,先文化後風俗,最後立法度而變之,但問題是沈括這種急於投機行為,完全破壞了自己打算。
沈括估計還自鳴得意,以為這個時候提出修改免役法,不僅成功巴結到了韓絳和章越,還為自己政治上所有建樹。
如今沈括在殿上大談特談免役法之弊,首先便是提出免去下戶免役錢。
沈括說法,當然是章越,韓絳原先的政見,同時蘇軾,蘇轍也主張免去下戶免役錢。
沈括說如今地方上盜賊如此之多,兩淮路,兩浙路出現餓死人,人相食的問題,都是役法過苛過重之故。
此言一出,令之前提出地方盜賊蜂起的安燾都色變了。沈括猶自不覺,他繼續道:“臣以為當差雇和力雇並行,使有力無財者,使其出力,有財無力者,皆得雇人!”章越聽完沈括一番論述心底也是佩服。
沈括不愧是吏才,對於免役法的缺點,絕對是一針見血,說得一點錯也沒有。
免役法最大的問題,除了剩役錢外,就是對下戶征收。將以往衙前役都不用服役的女戶,未成丁戶,都要收錢。
比如女戶,就是家裡沒有男丁,孀居之戶,這幾乎沒有收入來源。還有未成丁戶,那就是孤兒寡母那等,丈夫去了,母子相依為命,這等比女戶更慘。
原來這二等戶不用服衙前役,到了新法這裡,就成了你們不要想鑽國家的空子都要收錢。
這簡直把這些百姓往絕路上逼。好比月入五千以下可以免個稅,現在月入零,都要繳錢。
更不用說朝廷現在還錢荒,呂惠卿鑄折三折五錢掠奪民財,都被搞成了善政。
錢荒勢必導致力賤錢貴,原來窮人沒錢但可以賣一身力氣抵勞役,現在不行,朝廷不要你的力氣,朝廷就要你的錢。
老百姓為了交錢抵役,不得不賣屋賣田,要不然免役法一千八百萬貫哪裡來的,章越在熙河打了五年,也才花了這麼多錢。
為了這一千八百萬貫,究竟破了多戶人家?又餓死多少百姓?變法到底是為了利國,還是利民?
所以韓絳,章越,以及三司使沈括都想勸官家緩一緩,停一停,將新法改良一下,多往【民本】的路線上走一走。
但通過鄭俠之事試探,令韓絳,章越都試探出官家根本不想改。章越也不知說什麼,半個月前在殿上奏對之後,官家手指著西夏的地圖,拉著自己的手道:“朕要集全國精兵猛將滅了此賊,卿當助朕,耐個三年之苦,就算背負罵名,也要完成此夙願。”
“章卿,朕不是好大喜功之主,更不是要圖什麼身後虛名,而是令我子孫後代再無此憂,不受此苦!”章越當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又如何叫他在這時候潑官家的冷水。到底是利國,還是利民?到底哪一個道理是對的呢?
問這個問題的人,政治上都不成熟。此刻聽著沈括此辭,官家臉上已是很難看了。
沈括卻沒有發覺道:“陛下,臣身為三司使,掌天下之司計,若不減役錢明年將歲入一千八百萬貫。”沈括今日說話居然極度流利,竟然也不結巴了。
這也沈括上奏發揮最好一次,他的觀點得到了不少官員的認同。沈括話音落下,一旁蔡確上前道:“陛下,臣彈劾沈括有三罪!”早就一肚子氣的官家看了一眼出班言事的蔡確道:“奏來!”蔡確看了一眼沈括,仿佛看著一具屍體一般。
蔡確道:“免役法乃司農寺之定,沈括身為三司使卻越職言事,居心叵測,此為罪一!”
“陛……陛下,臣……臣沒有……臣是實話實說。”沈括臉上露出心虛之狀。
章越對蔡確出來捅沈括一刀毫不意外。蔡確最善於窺人主之意。官家都說了鄭俠永不量移,還處罰了王子韶,已是表明了態度。
而沈括儘管說得全對,但‘拉屎竟然不看風向’,最後道理說得越對,錯的也就越多。
你以為官家不知道你沈括說的事實嗎?官家人家一清二楚的啊!要不然官家那日不會與他說‘耐三年之苦’,‘負一身罵名’的話。
沈括辯解沒起半點作用,他這人章越是清楚,胸中是有千言的,不過臨場反應就比較慢,說白了就是嘴巴笨。
反而是蔡確反應極快,從沈括陳詞到找出破綻,隻是片刻的功夫。三司是執行層麵,免役法是司農寺為之,你沈括逾越了自己身份言事。
“陛下,之前王安石在相位言免役法時,沈括再三讚之,稱此為萬世不易之良法,但今日反而言免役法之弊,實是反複無端!”蔡確此言一出,殿中原先覺得沈括是出自公心的官員一片恍然。
蔡確說的沒錯,你沈括是有‘前科’的人啊。誰在相位上,你沈括就巴結誰,一而再再而三。
這修改免役法,不正是韓絳,章越二人的主張嗎?沈括此刻百口莫辯,急得人都臉漲得通紅。
“沈括依附宰臣,此罪三!”蔡確這最後一句話最短也最簡練,但殺傷力也是最大!
中書,樞密院,三司三衙分立,再輔以禦史台監督,是宋朝基本國策,為的就是抑製宰相權力。
鄧綰之前依附王安石,所以走了,如今換上了官家指定的鄧潤甫,重新行使監督中書之職。
如今輪到你沈括了。沈括道:“陛……下,臣……臣無依附任何人,隻……隻是秉直直言啊!”官家不說話,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眼見此刻鄧潤甫道:“沈括,你言沒有依附,那麼你今日上疏之前,難道沒有將改免役法與哪位宰臣商議過嗎?”沈括聞言神色一變,說話開始吞吞吐吐起來。
章越見此一幕,幾乎以袖掩麵,真是令人難為情至極。見沈括不答,官家看了一眼階下的韓絳,章越,然後聲如寒冰般刺骨地道:“沈卿,據實稟朕,你事先與哪位宰臣商議了?”沈括還是沉默,章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沒料到,你沈括居然還是挺講‘義氣’的嗎?
沈括道:“回稟陛下,臣事先與韓絳商量過。”鄧潤甫,蔡確此刻都笑了。
這時候官家道:“除了韓絳,沒有他人嗎?”
“沒有第二人了,臣不敢欺君。”沈括急忙道。眾官員聞言看向章越心道,對方逃過一劫。
這時候韓絳上前道:“陛下,一個月前,沈括確實登門?他言熙寧五年時,陛下當時更免役法之事!”官家聞言一愣,沒錯,自己當年確實說過這話。
熙寧五年時,天子對王安石建議,以浙江試行的經驗,免去當地五等戶役錢如何?
朕竟然忘了此事,差點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韓絳一句話扳回了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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