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正文卷一千五十一章君臣攤牌一縷陽光照入殿中,照在官家的臉上,似有著那麼些難堪內疚的意思。
章越今日實令天子的顏麵蕩然無存了。
「陛下……陛下!」石得一見章越出言至此,已是不給天子留顏麵。
章越如此與官家頂牛心道,自王安石,韓絳之後,如今朝堂上敢這般與官家說話的,也唯有章越了。
此刻作為官家忠犬的石得一站出來道:「章相公,陛下一忍再忍,休要再得寸進尺了!」
官家反而道:「石得一你先退下去!」
「陛下……」
官家道:「朕與章卿還有話說!」
「是!」
石得一聞言沉默,自己是天子心腹之臣,對外官談話向來不避他,為何今日要他離開?有什麼話是他也不能聽聞的。
石得一一臉沮喪離開,頓時便殿內隻餘下章越與官家二人。
官家閉目片刻後睜開眼睛,刹那間一等從未有過的眼神出現在官家臉上。
章越猛地一醒,他似看到當年那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一次登門求拜自己學習書法的一幕。
那個有些怯生生,靜如處子少年,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樣子,雙目清澈見底。
隨即畫麵一轉,到了剛登基時與自己道,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二十歲青年男子。
當時的他恭敬謙讓,對於驟然掌控這個龐大帝國,處處顯露一等手足無措之感。
在群臣的議論中,他保持著勉強鎮定,麵對大臣們禦前爭論,他緊咬下唇一言不發。
帝師王陶完全沒將他放在眼底,仿佛視為提線木偶;在韓琦,歐陽修等宰臣也是處處敬畏,不敢說一句話;王安石講經筵對他的態度猶如嚴厲的師長教授學生。
在那天大雪天裡,被王陶彈劾下,韓琦罷相離去時,官家哭著拉著他的手道,即便是周成王也有疑周公之時。
然後王陶又被彈劾出外……
隨即畫麵又轉至熙寧七年,自己平熙河回朝時,早已褪去稚氣的天子那意氣飛揚的樣子。
然而前幾日他正因鄭俠上疏,哀生民之苦當殿嚎啕大哭,最後至王安石罷相。
然後畫麵再轉到熙寧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後,官家臉上時而露出的陰鷙之色。
這些年立新法、逐舊臣、奪台諫、實國庫、安密信、開疆擴土,哪怕朝堂上新黨舊黨吵得極凶,但官家始終穩坐釣魚台,不動聲色地權操天下。
以虛君實相的名義,讓王安石,呂惠卿,自己等人賣力,將權力收至中書,再打壓中書的權力,收至手中。
終於他漸漸從幕後走到了台前。
其中有他自覺,也有不自覺的……地方,到底如何唯有天子自己知道了。
那一縷陽光從窗戶外慢慢地爬升,正照在官家的側臉上,這一刻他半麵處於陰中,半麵處於陽中。
陽的那麵他乃是不治宮室,不事遊幸,勵精圖治,將大有為的帝王,陰的那麵……則是什麼……
人的陰暗麵不可細察,但偏偏權力又會將此無限放大。
官家笑了笑道:「章卿,朕總想若是可以,讓天下萬民都坐在朕的位置上,人人都當一次皇帝,都能夠擁有朕所有的一切。那麼他們就會知道朕心底的孤獨,彷徨和無助。」
「先帝還不是儲君時,仁廟宣詔先帝入宮,先帝百般不去,朕當時問先帝為何不願去?先帝搖搖頭道,此非福乃禍也。後來卿來了與先帝說了一番話,先帝方不得不去。當時我送先帝入宮,先帝眼中的恐懼彷徨,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若當年卿不來,那麼先帝和朕也不會當皇帝。」
「說實話朕寧作一個富貴閒散的郡王,也好過坐這整日火燒刀戳的皇位。若重來一次,朕當初一定要勸先帝不要入宮。」
章越感到官家話語裡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話裡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個好差事。
這不是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這是真的。
說到這裡,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孟子》問道:「卿那日見司馬光言,無惡無善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的話,卿信是性善之說嗎?」
章越心知這話自己從未和官家說過,但官家不知從何處聽來,此舉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孟子性善,告子的無善無惡,楊子的善惡混同及荀子的性惡之論各為一枝。不是臣信不信,而是陛下信不信。」
「隻要陛下信人性皆善,那麼天下皆善!」
官家失笑道:「朕少年時喜讀申韓之書,最中意的循名責實之論。但後來孫師傅不許朕讀!」
「後朕讀了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亦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