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摩柯自稱五溪蠻王,固然狂妄,卻也有其實力支撐。他本身的部落,確實是武陵郡蠻夷種落裡數一數二的強者,即便去年遭到黃蓋的打擊,也能維持部落實力不墮,並有序遷徙至南郡。可他真沒想到,來到南郡接觸到的第一個漢人官員,竟然就這麼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的投效?對於這名強悍而粗野的蠻人來說,這樣的拒絕,簡直近乎於侮辱。
沙摩柯是個情緒外露而起伏波動極其劇烈的人,幾乎就在瞬間,他就緊握雙拳,側身瞪視著雷遠,仿佛將會爆起傷人。
雷遠估計自己不會是沙摩柯的對手。他的體格雖經鍛煉,到底還不夠強健,適才短暫交戰,這會兒整條左臂就已經酸痛得難以抬起。而沙摩柯……雷遠瞄了眼他裸露在外的雙臂上賁起似鐵筋肉,想到蠻夷中的渠帥、頭人,通常都是憑借武力角逐而出。此輩腦子不一定好使,身手必然是凶悍的。
好在雷遠沒打算當真與沙摩柯衝突。
眼看著將此人撩撥了一把,雷遠悠悠然地繼續道:“區區樂鄉縣,何足道哉?既然足下是五溪蠻王,我相信遲早會回到五溪,而不是困居在他鄉彆處。”
即使在怒氣衝衝的時候,沙摩柯也敏銳地體會到了雷遠的語意。他滿腔的怒火忽然間消失了,可心臟卻沒法平靜下來,反而跳動得愈發快速;於是焦黃的臉色瞬間漲紅,額頭上幾乎要沁出熱汗。
“什麼?什麼?你是說……”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有些期待地看看雷遠,又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穩住情緒,大聲問道:“你是說,你,或者玄德公,會支持我回到五溪?對不對?”
雷遠笑了起來,卻不再就這個話題多說半句。
沙摩柯心癢難耐,簡直忍不住要揪住雷遠的領子發問。
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扭頭回去,貪婪地看了看樊宏、李貞所著的鎧甲,有些熱切地道:“我要的很少,但是能為玄德公,嗯,也能為你做很多!這樣的甲胄給我兩百套,我就可以馬上掃平佷山附近的部落,然後殺回五溪去。你想,那個黃蓋的軍隊就是靠著刀劍和甲胄才能打勝仗,對不對?漢人的軍隊就是這樣的,隻仗著武器精利。我的部下們都是勇士,隻要給我們武器和甲胄,我們就可以……”
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激動,簡直語無倫次。這話一出,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樊宏頓時冷哼一聲。
沙摩柯睨視了樊宏一眼,同樣冷哼一聲。
隨即他反應了過來,抬手撓了撓自己粗糙多須的下巴,又衝著雷遠訕笑兩下。他的漢話確實很流利,但蠻夷們直來直去慣了,要在這種場合進行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的溝通,實在超過了他的能力範圍。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沮喪地承認:
“好吧,你們漢人也很厲害,我想過。你們會煉鐵、會鍛造,所以你們有堅硬的鎧甲,有鋒利的刀,對不對?我們簡直什麼都不會,所以沒有甲胄,我們的武器和你們的刀劍相比,也像是鐵片一樣毫無價值。這上頭,確實是你們漢人厲害,所以我們才會逃到佷山來!”
他有些焦躁地看看自己的部下,又看看雷遠的部下,忽又惱怒地嚷道:“可是,即便沒有漢人的幫助,我還是五溪蠻王!”
如沙摩柯這等荊蠻豪酋,漢化程度已經很深了,雖然保留著骨子裡桀驁不馴的性格,卻又因為現實的逼迫,不得不承認漢人的強大和先進。
其實漢人與荊蠻之間,相差的又豈止是煉鐵鍛造的技術呢。一方是擁有發達生產力和成熟體製、輝煌文化的偉大民族,而另一方,隻是剛剛脫離蒙昧的後來者罷了,差距是全方位的。這其中的道理,當然不是蠻族渠帥的見識所能理解;一個蠻人能想到煉鐵、鍛造,能夠流利地與漢人溝通,就已經很不一般。
雷遠輕咳一聲:“此時此地可不是談話的場合,我要回到自家隊伍中去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指了指山下那座混亂不堪的營地:“足下既然說要剿滅叛逆,那就儘快,我希望能看看五溪蠻王的實力;另外,還請足下能小心些,戰鬥中莫要傷著營地中的漢人俘虜。”
沙摩柯眯眼看看那營地,沉思了片刻,重重點頭:“好,就在明天。明天我殺光這些叛逆,然後再釋放你的同伴們。你的軍隊隻要遠遠看著就好。先讓你看到五溪蠻王的實力,然後再談彆的,對不對?我懂!”
雷遠並不答話,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上坡的時候暮色漸濃,下坡的時候夜幕已然籠罩。一行人借著清冽月光照亮,貼著山脊慢慢向下。由坡地高處向下方看去,那些莽林深穀都變得黑漆漆的,像是一頭又一頭野獸,沉默地擠在一起。而冷風颼颼地刮過,吹得人瑟瑟生寒。
雷遠沿途回想著適才與沙摩柯的對答。此前蔣琬和劉郃都說,蠻夷粗鄙無知,簡直與野獸相仿;但今天雷遠卻見到了一名深知利害的首領。他對自己說:這樣的人,或許能夠成為有力的盟友,或許會成為難以應付的敵人;關鍵得看我如何引導他,如何找到雙方共同的利益。
樊宏忽然道:“這個沙摩柯,看上去有點一驚一乍,其實很不簡單。”
“何以見得?”
“我們分明廝殺了一場,還傷了他好幾個部下,那些部下們看我們的眼神都很憤怒。但是沙摩柯為了和小郎君接近,完全不提傷者的情況。小郎君你注意到了嗎?他根本看都不看傷者一眼……好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嘿嘿,這樣的人,心比鐵還硬。”
“很好。”雷遠微微點頭。
能看到這一點,證明樊宏有點長進,至少觀察力是很有一些了。樊宏、李貞兩人雖然現在還年輕,但作為雷遠的扈從首領,是最忠誠可靠的一批部下之一,所以遲早也會像郭竟、王延那樣擔任更重要的職務。他們能夠有所進步,是好事。
雷遠又問:“含章,你覺得呢?”
李貞皺眉不語。過了半晌,才道:“這個沙摩柯有野心,更有眼光。他身為蠻族首領,居然能夠看出玄德公與吳侯之間彼此競爭對抗的關係,隻這一條,就非常人可比,與我想象中的蠻夷大不相同。如果讓這等人物在樂鄉附近統合各部,短期內,我們或將減少很多麻煩。隻是……長遠看來,恐怕會難以製約?”
雷遠拍了拍李貞的肩膀,以示鼓勵:“無論短期如何,長遠又如何,以後總少不了與此人往來了。我們先回去紮營備戰,待明日看看這位五溪蠻王是否果然具備實力,再談其它。”
回望山坡高處,已經見不到沙摩柯和他的部下們了。雷遠略微放緩腳步,輕聲道:“我們得做好準備,恐怕……明日還會生出些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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