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銅的性格雖然粗猛,但軍旅經驗豐富之極;因為少年時出身於白波賊,轉戰河北、中原的緣故,部屬中糾合的四方之精銳甚多。在灊山的時候,鄧銅是廬江雷氏下屬屈指可數的猛將,曾隨同雷緒、雷脩戰場殺敵,在雷氏部曲中極有聲望。
雖然數年前他曾與雷遠齟齬,但那是因他誤以為雷遠有意與兄長爭奪地位的關係。小將軍雷脩戰死以後,鄧銅依舊為了廬江雷氏奮戰,當日在擂鼓尖,他身當一線與敵鏖戰,幾次險死還生。若無他,雷遠隻怕就堅持不到趙雲千裡來援。
雷遠擔任廬江雷氏宗主以後,大量提拔可用的新人,但鄧銅始終是雷遠部下中極重要的一支,以地位而論,約莫僅次於郭竟,而高於年邁的王延,更在賀鬆、丁奉、雷澄等人之上。此後與江東、與曹軍、與馬超的曆次作戰,鄧銅都參與其中,多有功勳。
鄧銅還頗有幾分政治敏感。當日雷遠拆分部曲,將幾名校尉分割到廬江雷氏以外,成為獨立的宗族時,他主動向廬江雷氏宗族中一位孀居的婦人求婚,並很快結下了親事,由此來明確自己與廬江雷氏的緊密關係。
這樣一名堪稱臂膀的部屬,現在要死了。
雖說將軍難免陣前亡,但鄧銅的離去,對雷遠來說,將是難以承擔的損失。此番重回江淮的收獲再多也抵不了。何況,本來也沒有什麼收獲可言,想要吸引曹軍主力的任務並沒有完成,徒然折損大將罷了。
雷遠單膝跪在他身旁,沉聲道:“老鄧,我來了。”
鄧銅的臉時不時抽搐幾下,他灰敗的嘴唇翕動著,輕聲道:“剛才……剛才……”
他用力吸了口氣,發出像要在水中溺死的可怕聲音。等了一等,他繼續道:“剛才探馬來報,老郭和丁承淵他們正在臨陂一帶。所以……所以我分了一批人手,在碼頭那邊搜羅了一批船隻。小郎君,你帶人坐船向東,先通過葛陂,然後穿過銅水到臨陂,正好能接應老郭他們……呼……呼呼……”
他一口氣竭儘,忽然說不出話了,隻能再度竭力喘氣。而他每次呼吸,胸腹間的傷口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
鄧銅的得力部下劉七嚎啕大哭:“是我去搶船的……可我回來晚了!”
雷遠微笑著對鄧銅道:“我明白了。老鄧,你還是高明啊。”
他拍了拍劉七的肩膀,轉向李貞道:“去通知吳元雄,就按老鄧的安排行事。沒有戰馬的人上船,其他人照舊乘馬,水陸兩路直趨臨陂。動作要快,曹軍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
糧庫受襲是大事,曹操必定急遣兵力來救援,無論來多少,都絕非己方所能抵敵。接下去最該乾的,就是如鄧銅所說,儘快脫離戰場,而奔向臨陂接應郭竟等人。
李貞立即去傳令。
隻是,為了這些船隻,卻損失了鄧銅……
雷遠派給鄧銅留守南門的,足有四百多人。以這樣的兵力,在大火中驚慌失措的曹軍亂兵根本奈何不得。
然而鄧銅擔心雷遠撤退的時候顧不上郭竟等人,又發現葛陵糧庫這裡有為了運輸糧秣而搜集的船隊,所以分兵去奪取船隊,以便雷遠下一步的兵力調度。
這一來,曹軍大舉奔到時,他本身的兵力不足,就應付得極其艱難。畢竟對手是曹丞相的宿衛虎士,其中多有勇力絕倫之人;軍心再怎麼混亂,待到白刃相搏,總得靠自身的武力決高下。鄧銅始終頂在最前方戰鬥,手格數人以後,終於遭了一名曹軍勇士的毒手。
雷遠歎了口氣。
這時李齊從道路上奔過來。他的臂骨斷了,之前在城寨裡時,一邊奔走,手臂一邊胡亂甩著,全靠一股子硬氣強撐。這會兒臨時用布匹貼身捆了捆,也不知會不會有後遺症。
“什麼事?”雷遠問。
“曹軍!”李齊道:“又一批曹軍從火場裡衝出來了!吳將軍正帶人頂著!”
雷遠暴躁大吼道:“讓馬岱縱騎衝散他們!其他人儘快放火阻斷此門!一個個都是傻的嗎?”
李齊慌忙奔回去。
雷遠轉回頭來,隻見鄧銅的臉色愈來愈灰敗了。
他問:“還有什麼要說的?老鄧,我記得年初的時候,你得了一子,對麼?這個孩子我必定會儘心照拂,日後天下太平了,讓他出仕為官,可好?”
“這樣的亂世,孺子怎能支撐門戶呢?”鄧銅搖了搖頭,急促地說道:“不相瞞小郎君,此前出兵汝南的時候,我找著了自家的親族,已托賀鬆帶他們去江夏了。其中有個遠房侄兒叫作鄧範的,似有點才能。小郎君若要照拂家門,不妨就給這小子一點機會吧!”
一個荊州南陽人,跑到冀州去投黃巾,再到河東隨著白波賊投降朝廷,再跟著廬江雷氏宗族占山為王,最後居然還回到荊州,立下了家門基業。鄧銅這一輩子算得精彩,最終竟能找到失散數十年的親族,那更已無憾了。
“你的侄兒,叫鄧範,對吧?我記住了。放心,我必定做到。”雷遠點了點頭。
鄧銅咳了幾聲。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釋放在了方才的談話中,這會兒整個人明顯萎靡,而身體的抽搐越來越嚴重了。從傷口湧出的血已經淌到地麵,把雷遠的袍服下擺都染紅了。
“我不行啦。”鄧銅竭力抬手,想去觸碰搠進胸腹處的長刀,可手臂怎也抬不起來:“小郎君,給個痛快吧。”
雷遠握住了長刀的刀柄。
他向鄧銅微微頷首,一把抽出了刀。
刀起處,鮮血飛濺。
鄧銅咧了咧嘴,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幾滴鮮血飛濺在雷遠的側臉上,鮮紅的液體被城寨中熊熊的火光映照,更顯得他的臉色觸目驚心的白。
回頭再看,城寨簡直已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爐。
葛陵周邊有河、有水,所以才被則為糧秣物資屯放之所,若尋常火災,斷不至於如此。但雷遠大規模縱火,數百上千的火頭在短期內燃起,便完全無法阻止。
數萬屯田民牛馬般辛苦耕作的成果,曹操治下屈指可數的屯田區域多年的積累,上百萬斛的糧食,數倍於此的牧草,已經全都陷入到烈火之中。這幾日裡,曹軍的數萬騎兵難免要餓肚子了。
困在烈火中的還有糧庫的駐軍,以及許褚帶來的數千名曹軍。他們的哀嚎聲飄揚在夜空中,如果數十裡外的曹丞相沒有耳背,或許也能聽到一點。糧秣物資總有能補充的時候,可宿衛虎士的損失簡直永遠都填補不上。
雷遠視線範圍內,越來越多的人翻越城牆,逃了出來。哪怕跳牆危險,總比留在火獄中活活燒死強。而吳班和雷銅帶了些人,引弓向跳過圍牆的那些人攢射,似乎要以此來發泄心頭的怒氣。
雷遠起身上馬,張望了下城池。
“將軍?”扈從們圍攏上來,等待命令。
“還等什麼?出發!”
將士們立即行動。
當他們漸漸遠離葛陵的時候,城寨的某一處牆頭上傳來許褚的怒吼:“雷遠!雷續之!今日的血債,我許仲康記下了……異日戰場相會,我定會當麵討還!”
許褚的吼聲雖然高亢,卻又嘶啞,透著中氣不足。看來哪怕是許褚這樣的猛人,終究也難敵水火無情,必定在這場大火中很是吃了些苦頭。
“求之不得!”雷遠笑了笑。
胸口處傳來隱隱的疼痛,嗓子眼有股血腥氣冒出來,但雷遠挺直了身軀,向將士們揮手高喊:“這一仗我們贏了!現在我們出發,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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