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左將軍府推出供銷社這麼一個怪玩意兒,也不知何時起,蒼梧郡下屬諸縣的縣市就恢複了。名義上,各地百姓或山間蠻夷交易物資的地點,從這位那位鄉裡大豪的莊園裡,又回到了縣城。
比如荔浦縣,在柵欄圍成的縣城裡頭,隔出了一片空地,然後便對郡府交待說,已經將縣市恢複了。其實這市井規模很小,而且也缺乏用來存儲貨物的邸舍,空地上搭出的幾個簡陋茅棚,說是藥鋪和雜貨鋪子,也沒什麼貨品發賣。
結果到了現在,市井裡規模最大、最醒目的建築,竟然是供銷社外派的商隊臨時搭建的兩層竹棚。
“你說奇怪不奇怪,當日荔浦被蠻夷攻打,城裡城外遭受殺戮、掠奪和虐待的人不計其數。當時要不是馬岱將軍輕騎來援,現在就沒有荔浦這個地方了。聽說當時馬岱將軍縱騎大破賊兵,那威風架勢,嚇得此地縣長、縣尉抖得篩糠也似!”
薑離說到這裡,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可這些人啊,稍稍得到安定,就敢對咱們雷將軍的政令陽奉陰違,實是作死!”
薑離是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因為究竟風霜的緣故,麵向有些老,但滿麵虯髯,很是威武。作為廬江雷氏部曲中的老資格,他十三歲就從軍,最初是跟著雷薄將軍,為袁術效力,後來跟著雷緒和雷遠父子,曾經作為弓箭手的什長,參與過雷遠在巴西宕渠的戰事。
到現在,他已經戎馬征戰十五年了。雖說武藝很一般,也沒什麼兵法戰術上的天賦,但能在沙場掙紮那麼多年的幸存者,自然有其獨到的本事,誰也不會當他是無能之輩。
數年前廬江雷氏部曲劃分田產,沒少了薑離的。薑離是個單身漢,他也自在慣了,沒想過增添個屋裡人,於是雇了兩家蠻人替他種地。今年他來交州,帶著這兩家荊蠻整整十口人一起南下,在廣信城附近得了塊地種著。
此番蒼梧郡府開設供銷社,並從左將軍下屬調撥兵馬隨行護衛,薑離臨時擔任其中一支商隊的護衛首領。
他的正式軍職,是偏將軍郭竟下屬的都伯,理論上該有百名部下,實際上從不滿編,在荊州的時候,最多帶著七十多人。不過近來左將軍收編交州散兵遊勇,連帶著他的部下也膨脹到了一百一十。
人是多了,但因為有經驗的屯長調走了一個,什長調走了四個,薑離對現在這百多人並沒什麼信心,連帶著情緒也不太高漲。整一早上,他都在埋怨這,埋怨那,他的部屬們也不敢勸他。
薑離和他的部下們是昨天下午到達荔浦的。因為蒼梧郡北部督郵宋水在修建道路橋梁上頭很有一手,他們在路上的時間比預定的少了兩個時辰。所以昨天下午便一鼓作氣把竹棚搭起,將棚中列肆也布置好了。
這個時候,薑離背靠著市井邊緣的樹木休息,看著當地人陸陸續續地趕來。
上一次薑離來此,荔浦縣周邊村落和民屯裡的人因為戰爭逃散了很多,有許多都往山裡去,投靠某幾位不知名號的鄉豪。願意到市集裡看看的,隻有縣城裡的少量百姓。
薑離等人抵達時,曾向縣長提出要購買一些糧秣補給,結果因為縣中存糧蕩儘,縣長請荔浦城東麵山間某座莊園的主人賣糧,開出的價錢竟還不便宜!
但不久後,荔浦周邊的許多百姓都發現了,這支商隊雖然有軍隊扈從,看似不好相處,但他們其實行事很有規矩,販賣的貨品更是價廉物美。於是很快就有當地人趕到商隊駐地周邊觀望。
之後的十餘日裡,薑離需要的一切補給都備齊了。並非從莊園主手裡買的,而是從荔浦縣中漢、蠻兩族百姓手裡換來的。
商隊手裡有很多被百姓喜歡的好東西,尤其是布匹、食鹽,還有鐵鍋。薑離還拿自家用舊了的一枚粗劣玉扳指,向某個看似機靈的蠻夷女郎換了個驅除瘴氣的方子。這方子後來被交給了左將軍府的醫官,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這次再來,商隊畢竟能在縣市裡落腳,帶來的貨品本身也較豐富。昨日本地有許多人先來看過了,紛紛回去口口相傳。這會兒便有人慕名而來,聽說有的還是從距離縣城數十裡外的深山中趕到的。
漢家百姓用來交換物資的主要是糧食,而蠻夷則帶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曬乾又長毛的獸肉、說不清什麼味道的古怪果實、散發獨特香氣的木料,還有左將軍府專門貼出圖形,指名要的幾種草藥。
這些東西,本來可以由縣寺出麵收集,然則……嘿嘿,薑離連連冷笑。他又吐了口唾沫,對身邊的人道:“這幫縣中的官吏,竟不怕我們!”
有部下什長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聽說,馬岱將軍在這裡殺了進犯的著名邑豪區遵,又將他們的腦袋做成京觀,就堆在大道之側,以示威懾。然而沒過幾日,這些腦袋就被人偷偷地運走了……此等鄉豪在地方上的根基很深,縣中官吏有所忌諱,也是難免。”
薑離瞪了他一眼:“我豈不知?還要你來說?喪氣!”
說著,他起身離開市井的範圍,穿過城裡幾處裡坊,轉而往城池北麵去。
與薑離一同來到荔浦的,負責商隊的管事,是個叫作辛平的少年人。聽說他的姐姐與雷將軍的家宰辛彬有親,前幾年嫁給了郭將軍的副手、校尉任暉。
這辛平倒是個挺能乾的,管著一個商隊綽綽有餘。昨晚他和薑離說,有個蠻部盤踞在荔浦西麵、叫建陵的地方。本地的蠻人來報,此地蠻部首領今天會專門來荔浦,見一見商隊首領,有要事相商。
供銷社的主要職能,便是跨過地方豪強的阻礙,與交州基層形成儘量密切的聯係。能有蠻部首領來訪,自是好事。
辛平對此特彆積極,所以才連夜將竹棚搭起,將列肆安排妥當。他自己一早就去迎接,還讓薑離也參與。
計算時間,那個蠻部首領這會兒快來了。
薑離慢慢地沿著城中狹窄道路前進,一直往北,繞過縣衙,再從柵欄北麵缺口出來,站到那個邊上本有京觀的道路旁。
今天是晴天,太陽曬得有些燥熱,薑離繼續抱怨著:“娘的,一個蠻夷,竟敢要老子來接?老子殺了不知有多少!”
過了一會兒,辛平滿臉笑容地領著一隊人來了。
薑離向他揮了揮手,辛平見到他,更是笑得異常歡暢。
“什麼事要笑成這樣?這小子有古怪!”薑離覺得哪裡不對勁,於是向左右喝令:“派二十個人,往左右兩邊草坡去,把弓箭都拿出來備著!”
部屬們聞聲去了。
薑離站在原地,等他們近來。
辛平走到薑離跟前,一路都在笑。跟在辛平身邊的,有個雕題黑齒,脖子上套著一環又已環骨質鏈子的蠻人。他走近幾步,上上下下打量著薑離。
這廝莫非是要挑釁?
薑離狠狠瞪了回去。
那蠻人倒不生氣,轉身從隊列裡帶出一個相貌清秀卻皮膚黝黑的蠻夷少女。他指著薑離,對那少女咕嚕咕嚕說了一大通。
薑離定神看看那少女,好半晌才分辨出,那不就是前次來時,和自己聊了好久,最後用避瘴氣的方子換了自己一個玉扳指的女娃?那次她穿的粗糙,雖然有幾分可愛,可難免和泥猴子一般上不了台麵。今日卻作這般打扮,紅的綠的花枝招展,像是變了個人。
辛平湊過來,滿臉堆笑地問道:“大酋、還有這位女郎可確定了?便是這位薑都伯?”
少女笑得露出滿嘴白牙,點了點頭。薑離注意到,自己換給她的那個扳指,那個用來射箭的粗糙貨色,正被少女戴在拇指上。
薑離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他粗聲大嗓地問道:“我便是薑離!你們確定什麼了?”
辛平連忙上來攬著薑離的肩膀:“老薑頭!你的福氣來了!上次你與大酋之女定下了婚約,現在蠻部大酋便來送親!他要把女兒嫁給你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