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戰以後,天下局勢漸漸分明,不似亂世初起時無月不戰的紛亂模樣。雄主如曹劉,乃至一度有望鼎足地位的孫氏,都能權衡利弊,在較有利的時機展開攻戰,並非一味窮兵黷武。
而一旦戰事爆發,必定是數個強大政權傾儘全力,意圖取得某項決定性的成果。由此,戰爭影響的範圍及於百萬黎民,動用的兵力數十萬計,戰爭的焦點,更挪移於數州乃至半個天下的廣闊區域。
便如建安二十四年,在曹劉之間的這場戰爭。
其始自年初時曹操親往許都,威逼皇帝禪位;隨即荊襄各地大軍對峙;當曹氏在漢中、上庸等地出兵牽製的時候,漢中王政權則以翻覆手段奪取涼州。
或許是因為此舉實在出乎曹氏的預料,其過於順利的過程也同樣出於漢中王的預料,短時間內,曹劉兩方各有盤算,各有顧忌,反倒在戰場上都無大規模的調動。這一來,從涼隴到荊襄,整整兩個多月戰線似無變動,仿佛兩軍隻在對峙。
但這樣的對峙局麵下,實則各處戰場激烈對抗從無停歇。
在涼隴一帶,漢中王逐步整合涼州羌胡兵馬,並逐漸向隴關、高平等地施加壓力,與關中曹軍爆發了多次數千鐵騎縱橫的惡戰。
在上庸、新城等地,曹軍不顧後勤上的巨大壓力,在這個方向不斷增兵,由於漢中要承擔對涼隴的支持,並在多條山穀孔道與曹軍進退糾纏,一時間兵力不足,這便迫使魏延等轉攻為守,退回了西城。
而在襄陽周邊,荊州軍大將習珍領兵突襲雞籠山,其副將習宏隻用一日便拿下了桃林館和高陽池等地,切斷了襄水沿線曹軍與襄陽曹軍的聯係。此時峴山曹軍慌忙來援,習珍遂趁機奪取了鳳凰山。
此時襄陽曹軍南下猛攻雞籠山,習宏所部蠻兵堅持兩日後潰退,結果荊州軍主力渡過襄水後,擔任前部急進的荊州軍遭曹軍鐵騎突擊,校尉樊胄戰死。關羽隨即趕到,親率主力與之會戰,擒其大將樂綝,但未能突破鳳林關,不得不回駐襄口,繼續保持著平分秋色的局麵。
襄陽城下戰事激烈,在漢水以東的交州軍反而略顯沉寂。負責據守鹿門山的曹休似乎過於小心了,坐視著雷遠帶領交州軍不斷擴張控製區域。放在輿圖上看,交州軍便如一隻巨大的章魚,沿淯水向北、沿漢水向西,都伸出了長長的觸手。
到處都在糾纏,到處都在對峙。
無論曹劉,將士折損的文告皆如雪片也似的飛往各處領地,後繼的預備隊一支接一支地開始動員,而數年來積蓄的糧秣物資,則流水般嘩嘩傾瀉出去。
各處的戰爭似乎都很激烈,戰局也越發錯綜複雜,相距千裡的幾個戰場似乎彼此之間沒有關聯,但在最終決出勝負前,誰也不知道究竟哪一處才是魏王取勝的手段所在,也不知道哪一處才是漢中王真正的目標。
鄧範深深地俯首,隻用餘光瞥著逐漸遠去的數名曹軍軍使。
這一隊人來自於新野,為首的一名文吏是魏王行軍長史劉曄的下屬。這幾日雨水不停,道路又一次濕滑難行,這文吏來時滿身泥濘,狼狽得不成樣子。
大概是因為不堪忍受沿途的辛苦,他在鄧範麵前表現的極其暴躁。當他聽說拒柳堰上駐軍主將重病難以迎接的時候,當場就發怒責打了好幾名士卒。
好在鄧範是正經屯民出身,早就見慣了官員趾高氣昂的姿態。他小心翼翼地前後奔走伺候,竭力安撫。而專門挑選出來相貌與曹軍主將相似的士卒躺在黯淡營帳中裝病,也沒露破綻。
待到軍使和隨從們的身影漸漸看不到了,鄧範才直起腰身。
雖說應付曹軍軍使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會生出各種各樣的古怪情況,讓他緊張到快要虛脫。他的腿有些麻,渾身上下的衣袍也都被汗水濕透了。
天上雨水不停,拒柳堰下方的水位越來越高。貼著水麵,有各種各樣的蟲豸低飛盤旋,像是一團時聚時散的霧氣。鄧範抹了抹額頭的汗,用力甩手,漢水飛進蟲團裡,也不知是否擊落了幾隻蚊蟲。
他轉身回營,營門處值守的甲士身著曹軍服色,神色莊重的行禮。
還有兩名甲士麵頰高高腫起,臉上帶著血,其中一人眼眶周圍的皮肉都被鞭子打爛了。同伴們正拿著濕布為他擦拭,每擦一下,他便大叫一聲。
剛才離去的,是最近一個月裡,從新野來的第四批軍使;另外,鹿門山方向也來過三批人手。
起初將士們都是發現曹軍軍使來到,再臨時作裝扮,後來發現曹軍的軍使往來實在頻繁,好幾次夤夜趕路經過拒柳堰,幾乎看穿了己方的布置,壞了大事。
於是鄧範挑選了三百多名精乾伶俐的將士,常駐營地裡。無論有沒有曹軍軍使來此,他們整日皆作曹軍裝束,按曹軍的兵法操練。這一來,應付起突發事件便從容一些,而每次應付過以後,鄧範都會挑出格外聰明的將士,將他們擺在門麵位置。
適才那文吏揮鞭責打喝罵的時候,這兩名甲士便表現的很好,像極了畏懼曹軍高官貴胄的底層士卒,與鄧範的配合也逼真。
這會兒雖然形貌有些淒慘,但兩人都得意洋洋地昂著頭,很為自己的表現驕傲。
鄧範走到兩人跟前,鄭重地施禮,肅容道:“兩位適才的表現非,非常好,果敢機敏,忠誠可嘉,我定會在功勞簿上記著兩位的名字。”
兩名甲士聽到鄧範這般誇讚,高興得嘴都咧開了,連道:“過獎,過獎。不敢當,不敢當。”
鄧範又微笑著勉勵其他將士們幾句,這才往中軍方向走。
一進中軍帳,他滿臉的笑容便猛地褪去。
任暉和薑離從帳後轉出來:“怎樣?那廝另外說了些什麼?”
“據說,再過幾天,將會有一支運輸糧秣的車隊經過。”
任暉皺眉:“那可就很難應付了!”
一整支車隊,怎麼說也得有上百車輛,上百人。上百人的眼睛四處探看,己方便多了上百倍的危險。何況輜重車隊又得深入營地,不會像軍使那樣從轅門到中軍帳走一遭便罷。再考慮到物資移交的重重手續……不提彆的,隻一個主將的畫押署名,便根本沒處模仿去。
“問題不在這裡。”鄧範搖了搖頭:“問題是,就算應付了那支車隊……曹軍究竟準備什麼時候決堤放水?我們總不見得一直等下去?”
從前日開始,鄧範反複地問這兩個問題,問了不下幾十遍。
這一遍問過,他抬眼看看任暉和薑離。
薑離沒法回答,隻“嘿”了一聲。
任暉沉吟不語。
此前鄧範提議在此偽裝成曹軍的時候,任暉便估計,曹軍確定下來實施決堤的時間點,至少也得到七月中下旬。而鄧範則認為,旬月之內就能有結果,所以己方的行動並不特彆困難。
現在,兩個月過去了,到了八月頭上,堰塘的水位肉眼可見地升高了數尺。水麵已經逼近了軍營,幾乎就在轅門外波光粼粼。可曹軍究竟什麼時候行動,仍屬未知。
究竟還要偽裝多久?究竟還要等待多久?再等下去,遲早要出問題!
為什麼曹軍不動?他們究竟作何想法?他們真打算在襄陽周邊長期對峙了?這裡頭,一定有鬼!
鄧範想了無數次,卻沒有任何答案。
他出的主意,他也要為此承擔責任。眼看時間推移,鄧範心裡的焦躁不安簡直就像是一團火,隨時會把他們自己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