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的判斷,建立在對敵情完全錯誤的估算上,可他判斷出的結果,倒也不能說不對。
這一場大戰,魏王真的輸定了。至少,淯水以東的局麵已經徹底沒辦法扭轉。
交州軍沿著瀴水,繼續追擊。
曹操一路向東,沿途每逢一隊趕來的部眾,便令之列堅陣、據險要,沿河死守。
這一路上趕來與他彙合的,先有越騎校尉薛喬和長水校尉戴陵所部,接著有屯騎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所部,再之後是曹休派遣在蘇嶺山駐紮的偏將諸葛虔所部,就在片刻之前,又撞上了從淯水上遊火急趕到的驍騎司馬夏侯儒所部。
這些全都是曹操多年來聚合的精兵強將,外能掃平強寇,內能鎮壓不服,每一部將士都有豐富的戰鬥經驗、精良完善的裝備,又得曹氏善待恩養,最是忠心敢戰。
曹操每接見他們,又必定許以重重的獎賞,對士卒們授予田莊和免稅的特權,對將校授予諸多將軍號,並許以封侯。短短一個時辰裡,他封出的侯爵前後超過了百數,並由尋常關內侯一路升到萬戶侯。
然而,這些層層列陣,誓死鏖戰的精兵猛將,仍然不停地潰退下來,竟沒有人能阻住交州軍的追擊!
曹軍不可謂不努力,但一來,他們都是從行軍狀態直接狂奔趕來支援的軍隊,本身也都是疲兵,二來,他們任何人都想象不到,交州軍已經徹底殺出了性子,他們猝然投入戰場,卻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不斷進攻!
古時的兵法大家司馬穰苴曾說:凡人,死愛,死怒,死威,死義,死利。意思是,調動將士的鬥誌,讓他們勇於拚死,需要在愛、怒、威、義、利這五項上麵下功夫。
對交州軍將而言:
雷遠待將士如家人,十年不懈,這是愛。交州軍的骨乾多與曹軍久戰,身負家人、親眷、同袍的仇恨,這是怒。雷遠身為天下名將,所向披靡,軍令如山,這是威。再加上漢中王政權多年來高舉討伐曹賊、恢複漢家秩序的義旗和將士們在土地、錢財、前途上實實在在的獲利……
這麼多年來的付出和積累,仿佛就在此時此刻完全爆發,使得本該疲憊欲死的交州軍將士們,強行壓榨出了體內最後一絲絲力量,將它們完全施放於曹軍陣前。
何況,眼前所有人追擊的是誰?是曹操!是那個逆賊!在砍殺曹操,立下絕世大功的刺激下,交州軍將士氣高漲如火山迸發,殺氣升騰如洪水傾瀉。
馬岱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衝散曹軍隊列了。
他身邊的從騎多的時候數十,少的時候十數,有時候換了幾位本不在馬岱直屬的騎士。但誰也不在乎這個,編製亂了算什麼?曹操就在前頭,所有人向前衝!
大軍剛開始追擊的時候,馬岱還能竭力控製部伍,從容調度,可隊伍追著追著,愈來愈亂,漸漸地失去了控製。但所有的將士,仍在奮勇向前。
於是馬岱明白了,這時候,需要的不是指揮,他隻要指示將士們敵人在哪裡,隻要把握住節奏,不斷打碎曹軍的抵抗,隻要身先士卒,一直向前!
這一次他衝得太猛,被一個曹軍軍校覷著了機會,調度百餘士卒將他和十餘騎圍攏。
馬岱的長槊換過兩杆,隨即用隨手奪來的長矛、長槍作戰。但就在片刻之前,他與敵方騎將對戰,將長矛折斷了。於是便抽出身邊的繯首刀,左右劈砍。
他用的繯首刀,自然是專門打造的百煉鋼刀。長刀所過之處,哪怕鐵甲也都碎裂,肢體更是一揮而開,猶如豆腐。
正廝殺得性起,忽聽耳邊勁風大作,他急閃身時,兜鍪上已中了一記流箭。巨大的衝擊力將兜鍪側麵打得凹進去了一塊,使馬岱得腦顱嗡嗡作響。
就在此時,一名曹軍勇士猛撲上來,想要將馬岱拽下戰馬。馬岱竭力控馬,昏昏沉沉間麵門被打了兩拳,鼻梁骨頓時折了,鼻血像瀑布一樣噴濺出來。但馬岱也抓住了那曹軍勇士的破綻,挺刀從他的下顎直插進去,一直往上,刀刃直撞到天靈蓋方止。
那曹軍勇士頓時不動了。因為刀身在下顎骨裡嵌住了,馬岱反手抽刀,竟沒抽出來。於是他鬆開刀柄,將屍體往地上一推,又俯身隨手撿了柄短戟。
待要鼓勇再衝,卻聽得身邊有人暴雷也似狂吼,嚇得馬岱的戰馬人立而起。馬岱連連勒韁控馬,好不容易安撫住馬匹,便見叱李寧塔如交州特產的犀牛那般衝過去了。他還雙手各持巨型長刀,舞得如潑風也似,所過之處,斷臂殘肢紛飛而起。
馬岱大驚:“這廝怎麼趕上來了?”
叱李寧塔是須臾不離雷遠身邊的護衛,這頭猛獸既然入陣,說明雷遠也已經追得近了!
馬岱急回頭,果然見到左將軍雷遠的大纛飄揚,數以千計的步騎好似一條長龍,呼嘯而來。
攻入拒柳堰前雷遠曾對馬岱說,願拿馬鎧五百幅,換一顆非同尋常的首級。還說,馬岱的動作若是慢了,他就要親自去取。果然,他不是親自趕上來了麼?
問題是,這顆首級,怎能落在他人手裡?
“那可不成!”馬岱連聲叫嚷。
他策馬在亂軍中繞了個圈子,立時便聚集起數十騎:“跟我來,我們彆糾纏了,直接去淯水水口!我們往高處繞過去,堵住曹賊的退路!”
曹操正往淯水和瀴水交彙處竭力奔逃。
之前他一邊後退,一邊還能分派兵力,試圖穩住局勢,但跑著跑著,隊伍愈來愈亂,他便再沒心思,也沒空想什麼反敗為勝了。
他就隻是在竭力奔逃而已。
有時候他騎著馬逃跑,有時候戰馬陷進了泥塘,他就下馬來步行奔逃,有時候扈從們架著他,翻過某些實在難走的坡地或灌木叢,還有些時候,扈從們被敗兵衝散,就連曹操自己都難免被連三接二地撞得搖晃,栽倒在地。
洪水過後,河畔的地麵泥濘不堪,有泥水,也有血水。曹操一時掙紮不起,連著滑倒兩次,他勉強坐起來,發髻都散了,灰白的頭發粘在了臉上;衣袍也零散,看不出是用上品蜀錦做的了。
他茫然看看身邊,幾名敗卒奔逃過去,誰也沒理會這呼呼喘氣的圓胖老者。
“這……這怎麼了?我有二十萬大軍!都是數年苦練而成的精銳!我有荊襄堅城為憑!有朝廷的大義!有事前充足的準備!怎麼這就完了?這……這不是太奇怪了麼?不對,我一定還有辦法!”曹操喃喃地說了幾句,又問:“俊林?俊林在哪裡?”
他說的“俊林”,乃是驍騎司馬夏侯儒。
但這會兒哪裡還有夏侯儒的影子?適才聽他說要探路,卻不知逃去了哪裡。
曹操怒吼了一聲,奮力站起,眼看身邊有具被洪水泡發的屍體,屍體的手上攥著一柄短戟。他試了幾次,終於將短戟拔出,用力握緊。
就在這時候,背後忽然猛地搭上七八隻手,將曹操整個抬起來疾走。
曹操嚇得心臟幾乎都顫了:“什麼人!”
夏侯儒氣喘籲籲的聲音傳來:“大王!淯水上任福校尉架起的浮橋尚在!我們趕緊過橋!過橋之後,就能和於文則所部彙合,就安全了!”
“好!好!”
曹操昏昏沉沉,直到腳底踏上那座今早臨時修建的浮橋,才稍稍安心。
這附近的地形,曹操十年前南下迫降劉琮時,就曾勘察過。浮橋對麵是一處地勢較高、頂上林木茂盛的自然堤壩,越過堤壩,有片平坦的窪地。窪地北麵是鄧城,南麵則是鄧塞。當日曹操誌得意滿浮鄧塞之舟,便是在這堤壩上紮營調度。
此地距離於禁的營地不過三五裡路程。於禁手裡,足足還有三五萬兵。有這三五萬兵,至少不必懼怕交州軍的追擊了。
曹操站在橋麵上,雖說瀴水上遊殺聲依舊,還如雷鳴般愈來愈近,轟隆隆地灌進兩耳。但既已站在浮橋上了,想要脫身就不難。
他稍稍放下心來,抹了抹臉,又攏了攏衣袍,想讓自己一會兒入鄧城大營時不至過於狼狽。隨即他又看看身邊的扈從們,還有被任福留在這裡,看管浮橋的兩三百將士。
眼看士卒們猶疑,他仰天哈哈一笑,輕鬆地道:“往日隻知劉備、關羽,今番卻遭小輩所趁,實在是可笑。不過……”
正想多說幾句,稍稍鼓舞士氣,卻見夏侯儒匆匆回來,皺眉道:“奇怪,浮橋既然完好,為什麼於禁等部不速來支援?”
“什麼?”這句話讓曹操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情形,他驚得須發皆豎:“你說什麼?”
夏侯儒連忙道:“大王,我是覺得奇怪,浮橋既然在,於禁等人為何不來支援?”
曹操拔足急奔。
在扈從們大呼小叫的追逐下,這年逾六旬的老者以極其敏捷的速度登上淯水對岸的自然堤,站到了能夠眺望淯水東麵情形的高處。
然後他便看到了、聽到了被自然堤阻遏住的戰場情形。
原來淯水以東也不消停,隻是此前眾人沒想到罷了。
在這一刻,曹操的視線,他的心跳,他的思想幾乎都凝固了。他看到了數以萬計的曹軍將士奔跑著逃亡,為了爭奪一條道路,彼此如同驚濤駭浪那樣的撞擊。而道路以外,在視線範圍內的一切,樹林、草甸、泥灘、窪地,全都被潰兵塞滿了。
那些不久前跟隨曹操,從宛城耀武揚威而來的將士,呼號著,哭泣著,將武器、甲胄和旗幟都拋開,往東,往北,往任何可能避開敵人追擊的方向跑著。數萬人的癲狂恐懼彙集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荒唐,讓曹操搖搖欲墜。
“於禁敗了?於禁怎麼能敗了呢?還有朱靈,還有曹真、張郃,他們……他們都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