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曹軍本隊無數將士的角度看去,隻見漢軍陣型變幻,便如浪潮翻湧,將攻上塬地的曹軍鐵騎儘數吞沒。而無數將士高呼,聲稱曹軍重將皆死,更沉重打擊了曹軍的士氣。
這時候,就連原先尚在攻打薑維所部的一批曹軍騎兵,也惶惶然退了回去。而領兵的中級將校則折返本隊,與剩餘的十餘名中級將校簇擁一處,爭論後繼該怎麼應付。
讓他們稍稍感到安心的是,張郃、閻行二將各領本部精銳,正橫貫在本隊前方。漢軍士卒稍稍前出試探,二將所部仿佛巨大的礁石,縱然麵對怒潮拍打,始終屹立不動。
二將本應該隨同曹彰一齊陷陣的,但或許因為包抄側翼的路途較遠,二將尚未登上塬地,曹彰親領的精銳就已經崩潰了。
按照軍法,二將有失期的嫌疑,當斬。可現在主將曹彰生死不知,誰也沒膽量,更沒資格去追究張郃、閻行二人。不少人反倒覺得,有他兩人在,將士們便有了主心骨,至少,接著能有人發號施令。
可兩位將軍彼此之間,那種敵對的架勢是怎麼回事?
這兩位,一人常在荊襄作戰,一人舊駐關中,沒聽說他兩位有什麼衝突啊?
眼前何等關鍵時候,這兩位,怎麼突然內訌起來了?
兩位何必如此……戰局如此,所有人是降是守是走,總得有人說一句話啊!
在諸多曹軍將士迷惑而驚恐的眼光中,閻行忽然策馬出陣,向張郃所在的方向走近幾步。
閻行的穿著始終很醒目,身披魚鱗鐵鎧,外罩素白披風,頭盔也是亮銀色的。這當屬羌胡人的習俗,而如此裝束的將領,一定對自己的身手極度自信,敢於在戰場上以寡敵眾的強悍武人。
張郃從沒和閻行交過手,不知道他的身手究竟如何,但聽說此人曾經幾度與馬超廝殺,吃過大虧,也占過上風。可見其人至少也是僅次於馬超的猛將。無怪乎當年的韓遂、後來的大魏皇帝曹丕,都對閻行異常厚待。
閻行往張郃的方向走了幾步,提氣喝道:“儁乂將軍,何妨當麵談一談?”
張郃猶豫了一陣。
閻行又嚷:“儁乂將軍,你我須同是大魏的臣子!如今大敵當前,你竟然不願與我談一談對敵之策麼?”
張郃不禁罵道:“這廝適才臨陣怯戰,把曹子文賣給了敵軍……他竟然好意思說,與我同為大魏臣子!他怎麼配!”
他雖奮然指責,身邊的從騎們卻沒有接話的。所有人都想到,適才儁乂將軍你領兵包抄漢軍,動作似乎也較正常的戰場調度要慢一些。曹子文撞上漢軍那冒煙突火的古怪武器時,我們距離敵人還有三五百步……然後也未見多麼用心支援,轉而退了回來。
當時我部如果決死衝殺,戰局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般?
如果閻行不配為大魏臣子,儁乂將軍你又如何?我們這些作下屬的,不好妄加揣度將軍的想法,但要跟著你痛罵閻行,臉皮未免太厚。
當下從騎們默然無語。
張郃罵了好幾句,眼看無人捧場,自己也覺得沒趣,於是鼓勇策馬出列。
“卻不知,彥明想和我商議什麼?”
閻行歎了口氣。過了半晌,他搖頭道:“儁乂將軍,我真沒有想到,你會臨陣勒兵!其實,若足下所部能配合任城王從左翼突入,我們未必沒有勝利的可能。”
“彥明休得胡言亂語……”張郃冷笑:“我部如果投入戰場,走的是曹子廉、張文遠所向,正對著漢軍虎賁中郎將向寵所部,總須得一場惡戰才能突破。而彥明所部如果投入戰場,倒能夠直取漢軍空虛無備的右翼……那裡才是決勝的關鍵!卻不知,彥明的動作為何如此遲緩?”
閻行仰天打了一個哈哈,沒有就這個話題再糾結下去。
歸根到底,曹魏之運將終,人心不屬。這場看似同仇敵愾的決心突襲,其實也有懷抱不同意圖的人摻雜在內。隻不過,因為各方此前都深埋水麵之下的緣故,此時忽然露出了真實的身份,反而有些不適應。
這種局麵,在張郃、閻行而言是尷尬;而在兩人原本共同效忠的曹魏來說,則未免太過悲涼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兩人都非投降漢室。否則的話,此前倒戈一擊,或現在縱聲一呼,身後數萬騎便走到末路了,根本就容不得兩人再作談判。
“此番領兵突襲的路上,我仔細想過。大魏終究還坐擁數州之地,百萬之民,也有數十年的經營,乃至朝廷體製。縱然漢家複興,兩家也非三五年能分出勝負。縱使最後要輸,曹氏多享受幾年稱王稱帝的榮華富貴,難道不好麼?何況,誰知道數年乃至十數年後,天下局勢不會有出乎意料的變化呢?”
閻行微微冷笑:“皇帝作出如此決斷,不似是堅忍不拔的雄傑,反倒像是輸急了眼的賭徒……是誰在皇帝的耳邊攛掇?又是誰明知此行艱險,卻不發一言勸諫?儁乂將軍,你和你身後的人,這麼急著要讓曹氏的精銳一朝喪儘麼?”
張郃默然,過了會兒道:“在大局上,此是萬般無奈,不得不爾。而在我的私心裡,這是為求自保的一點小小手段。雖如此,我心中的沉痛,非汝能知。”
閻行以手指點了張郃兩下,戲謔地道:“儁乂將軍進軍的速度,比我更慢,莫非因為儁乂將軍的沉痛勝於我,所以才會如此?”
這般言語,未免過份。
你不也一樣叛賣了主君麼?同樣的行徑,難道就比我高尚一籌?
張郃臉色鐵青,頓時就要喝罵回去。
就在這時,他靈光一閃,瞬間想通了閻行所作所為的緣由。
“終究曹氏乃是故主。背棄故主,非我本願;人非草木,焉能無情?”他慢吞吞地道:“無論如何,我都不似彥明這般,不僅背棄故主,還要背棄祖宗。彥明,漢魏兩家都能給你榮華富貴,你不動心,卻要去求諸於草原……難道鮮卑人給你的肉,竟比中原的食物更香甜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