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 十二樓五城-2(1 / 1)

帝國的黎明 鼓元吉 2213 字 24天前

趙行德和眾太學生目送孤帆遠影漸漸消失在天際。“大丈夫當如此也!”陳東歎道,趙行德心念微動,緩緩點了點頭。

殿前司鐵騎左廂第二軍十一指揮使韓世忠在離碼頭不遠處勒馬佇立,麵色陰沉的看著這群官宦和太學生送彆黃舟山,直到黃舟山安然啟程,方才噗地一聲將一口濃痰吐到河堤下的草叢中,沉聲喝道:“整隊回營!”一個指揮四百七十一騎方才收刀入鞘,在各自都頭的帶領下,返回汴梁郊外的鐵騎軍左廂大營,這一地狼藉和抓捕的百姓,自然都留給開封府衙役打理。

待官軍和送行的士人都散去之後,從汴河堤壩下的草叢中鑽出三個穿皮裘,戴著虎豹皮帽子的番人,其中一人麵相蠻狠,帽子頂兒上隱隱約約還有口痰跡,一邊不住口罵,一邊埋怨道:“若不是大哥攔著,我完顏宗翰定然不做這縮頭烏龜。”中間的完顏宗弼卻笑道:“你這莽撞人,我們來打仗的麼?”他又轉頭問另一邊的人道:“希尹,你怎麼看?”

完顏希尹麵帶興奮神色道:“韓......”見完顏宗弼臉色一沉,忙將後麵幾個字吞進肚裡,舌頭打轉道,“......指點沒錯,南朝強盛,甲堅刀利,物產豐饒,我女真族要從契丹治下獨立一國,非和大宋結盟不可。”他意猶未儘,嘖嘖讚道,“隻看剛才那如狼似虎的勇士,我聽馬蹄子聲,不過五百騎就驅散了上十萬人,難怪南朝兵馬可以力敵契丹。”忽然又麵帶憂色,擔心道:“若是南朝嫌棄我女真國太過弱小,不願與我們結盟,可如何是好?”

他這話正道中了完顏宗弼的心事,完顏宗弼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行與不行,試過了才知道,就算不能結盟,向南朝多買些糧食、火藥和鐵器也好。”

三人手腳並用從汴河堤壩下麵爬了上來,隨意拍打幾下塵土和草屑,從東角子門進了汴梁。

從汴河碼頭回太學齋舍的路上,嘩嘩啦啦下起瓢潑大雨,眾太學生不耐在屋簷下久等,紛紛冒雨疾走,趙行德側頭看見李蕤油傘未開,和眾人一起淋雨,不由問道:“李兄,有傘為何而不用?”李蕤回過頭來,反問道:“元直,今日共患難,它日能共富貴否?”趙行德心頭一熱,點了點頭,李蕤也點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華章齋的太學生們腳力甚健,不多時候便回到了齋舍內,換了乾衣後,身上尚且冒著絲絲熱氣,陳東又問道:“今夜有詩賦雅集,元直可有興前往?”目光炯炯地盯著趙行德。他觀察同窗後輩,禁軍四麵包圍,鋼刀出鞘之際,旁人大多強自鎮定,卻掩飾不住心頭惶恐,唯有趙行德與李蕤二人神色自若。此時新黨秉政,不但科舉取消了詩賦,連民間的印版也銷毀,並禁止士人吟詩作賦,而清流中人則偏偏以詩賦會友,以示相抗,陳東早知此子才華過人,今日又認可他的風骨膽識,便有心提攜他一把,將他引入汴梁清流中去。

此時黨爭正烈,在朝廷中為官,非清即濁,非為君子即為小人,非為同黨即為仇敵,決無首鼠兩端的可能,清流舊黨雖被權臣新黨壓抑,但實則有極大的潛力,趙行德模模糊糊地記得,蔡京權傾朝野似乎是新黨最後的輝煌,此後王安石學說被徹底打倒,官方斥之為偽學,再往後就是程朱理學大行於世。

趙行德自忖不過一個小小太學上舍生,新舊兩黨的黨爭對自己來說還太過遙遠,新黨重臣大都高不可攀,而且還是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奸臣,所以自己和尚且低迷的舊黨清流中人建立起關係是很重要的。想清楚之後,他點了點頭,對陳東拱手道:“多謝少陽兄引薦。”

陳東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趙行德的肩膀便轉身離去。

入暮時分,趙行德換上一襲青色儒袍,將父親留下的一塊美玉係在腰間,這是他身邊最值錢的東西,和陳東一道赴會。陳東看著他半舊的服色,笑道:“元直倒是崇尚儉樸。”趙行德搖了搖頭,苦笑道:“囊中羞澀而已。”陳東正色道:“昔年範文正公就學時,有畫粥之貧,照樣位列宰輔,治國安邦。隻要勤學苦讀,吾輩總有出頭之日。”

見趙行德唯唯以對,似乎對安貧樂道的說教不以為然,陳東臉現笑容,話鋒一轉道:“若賢弟當真囊中羞澀,愚兄倒有幾個貼補求學費用的法子,不過有點委屈元直的高才?”趙行德眼睛一亮,脫口問道:“當真?”陳東笑道:“這是當然。”

趙行德大喜,當即向陳東請教起來。自從他父母過世之後,趙家的產業大都敗落。趙行德原打算中了舉人之後,要麼直接考進士做官,要麼以讀書人的身份為遮掩,找個代理人經商,以來自後世的見識,發家致富當有五五之數,至不濟做個教書先生也能混口飯吃,娶個溫柔善良的古代美女過日子。誰知皇恩浩蕩,讓元祐黨人後代都到太學讀書,衣食住雖然都是官家管著,還有少許零用錢發,但汴梁的消費水平實在是太高了,太學的讀書生涯可能長達數年,所剩不多的錢帛還要留著應急,雖然父親在汴梁有幾個舊交叔伯,但君子相交不言利。因此趙行德絕對是太學華章齋中生活最為儉樸的幾人之一,這些都被陳東看在眼裡。

陳東雖然出生富商之家,但他父親卻是吝嗇鬼,陳東在太學中所用的生活費,一絲一毫都要有詳細的賬目,否則就要大發雷霆,這陳東自從讀書之後,原本就看不起父親的市儈做派,雖然愛好交遊,但絕不肯低三下四的向家中伸手要錢,於是陳東便苦心琢磨了好幾項生財之道,若非他知道趙行德濃重羞澀,已經到了要寫話本來貼補生活的地步,有心拉他一把,這些事情他原本是絕不告人的。

陳東原本還擔心趙行德拉不下元祐黨人之後的臉麵,誰知此子毫不拿架子,果然是同道中人,心下也是大喜,當即將先將一種賺錢貼補的辦法講了出來,那便是代為揭帖。當下黨爭正烈,朝廷新舊兩黨相互攻忓,除了朝堂過招之外,經常捕風捉影捏造謠言,寫成揭帖四處張貼。這時代識字的人少,能寫一手好文章的人更少,為了將仇敵的醜事編排得天花亂墜,每張揭帖要內容豐富,筆跡不一,這才顯得民怨沸騰,大人物往往雇傭落魄文人代寫揭帖,再雇傭旁人張貼出去。這行營生在汴梁專門有人收集和分發,寫手與雇主互不見麵,雙方各取所需。

“吾等有太學士子的身份,衙門胥吏就算當場抓住,也隻是交送太學受師長斥責而已,所以吾就連寫帶張貼一起承攬的,寫一貼可得三百錢。”陳東得意道,趙行德也頗為眼熱的點了點頭,拱手道:“多謝陳兄,下回有這好事還請捎帶上吾。”陳東點了點頭,忽然覺得有些失了清流前輩的身份,乾咳一聲,正色道:“清濁黨爭正烈,現在多寫揭帖能增長見識,亦是練手,吾輩和朝堂中的奸黨小人勢不兩立。”

趙行德一笑,道:“正是。”又問道:“若是奸黨雇傭寫揭帖攻忓清流,吾等做還是不做?”陳東麵現尷尬之色,道:“都是些捕風捉影之事,我們不做彆人也要做的,這份錢憑什麼不賺,再有,若是奸黨當真暗藏陰謀,我等正好提前知之。”趙行德心下篤定,忙道:“陳兄高見。”二人經過這番交流,感覺更近了一層,臨近監察禦史邵武府邸時,陳東又叮囑趙行德萬萬不可將寫揭帖之事泄露出去,方才取出請柬,交給門口的家丁。

邵武府邸大門寬闊宏偉,門口站著八個家丁,和陳東俱是熟識的,二人邁步入內,道路兩邊明晃晃的大燈籠一直指引到後院深處,陳東一邊走,一邊道:“恩師的祖籍和名諱一樣,都是邵武,也是一樁美談。”趙行德微笑著點點頭,對這位被目為清流領袖的邵禦史大人,他還是多少有些了解。

邵武之父邵奎官至龍圖閣侍製,邵家不但是世代簪纓之族,更是福建邵武當地大地主,大茶商。有家中雄厚財力的支持,邵武在太學就讀時便交遊廣闊,人望極高,他個性極為執拗,甚至在太學時便多次參與策動議論朝臣的風潮,偏偏背景又硬,令學正極為頭疼,好不容易盼著他中進士離開太學,但太學生中反而有更多人甘願做他的學生,令邵武在清流中間聲望更長。

“恩師,這便是學生上次提起過的趙行德,乃是元祐黨人碑上的趙侍製之子。”陳東恭恭敬敬地邵武一稽到地。對能夠拜在邵武門下,他是頗感幸運的。

“原來是忠良之後,”邵武手撫著胡須,看了趙行德一眼,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啊。”然後便轉過去招呼旁邊的宰相公子趙光實。陳東見機便帶著趙行德在院落中一處桌案後麵,二人席地而坐。

粗若兒臂的熏香炬燭,既將花園照得亮若白晝,又沒有太學油燈那樣的煙氣,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頗令人心曠神怡。趙行德心中暗暗算計,這樣的炬燭一枝最少也要百文銅錢吧,低頭拿起杯子,輕輕喝了一口淡茶。

桌案前一溪清水潺潺而過,清澈見底的水麵上漂浮著片片花瓣,據說有這種天然清澈溪水穿過後院的宅邸,要比一般的宅邸又要貴上不少。此番詩賦雅集乃是仿照前代清溪流飲的故事,放杯至盤上,放盤於溪流上,盤隨水轉,輕漂漫泛,轉至誰前,誰就賦詩或作詞一首,眾人稱美者可隨意暢飲,眾人不滿意者則罰酒三杯。

二十多位客人大多是邵武的學生和後輩,眾人便尊邵武居上遊而坐,太子伴讀,丞相公子趙光實坐在他旁邊。

趙行德與陳東坐在稍為下遊的一處桌案後麵,這裡視野卻是不錯,所有在席間殷勤勸酒的美貌侍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還不易引起旁人注意。陳東看了趙行德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本朝不禁官員、太學生狎妓,而且不僅限於喝喝酒聽聽歌,陶冶情操而已,隻禁止與娼妓私通,或者宿娼為濫。甚至每逢節氣,還要差遣官妓到太學生的宴席中助興,士大夫風流倜儻的瀟灑習性,那是一代傳一代的。

酒席開始,隨著杯盤流轉,眾太學生一一或吟詩,或作詞,都是年輕士子,彼此之間難免有爭強好勝之心,就連平日裡頗為慷慨豪邁的陳東,也摩挲著酒杯,絞儘腦汁的尋章摘句。趙行德卻德泰然自若,他腹內有從前因為失眠打發時光而不知不覺記誦下來的詩詞數百首。

因為本朝不以詩詞取士,所以趙行德在詩詞方麵沒有下過半點功夫,不過在此之前,也沒有任何展露詩詞的機會。現在他不擔心做不出好詞來,反而擔心自己記得的大都是千古傳頌的佳句,過於引人注目的話,反而容易露餡。

過不多時,杯盤傳到了陳東麵前,陳東剛剛做的一首“西江月”,便舉起酒杯,清聲吟道:

“風動一軒花竹,琅玕青錦薰籠。憐才自是宋牆東。更識琴心挑弄。暮雨乍收寒淺,朝雲又起春濃。冰肌玉骨信俱融。不比巫山閒夢。”

見邵武微微頷首以示讚許,眾人也無異議,陳東方才放心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臉上頗有喜色。

接下來輪到趙行德,他便用了首元好問的“摸魚兒”,正是他當年為一本武俠書而熱血沸騰,反複背誦下來的第一首宋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彆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諦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幾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趙行德頗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心中有些慚愧,不是他不想低調,實在是腦海裡所記的無一不是千古名篇,再多就不會做了。

席間聽趙行德吟罷之後,一時間都愣了,片刻之後,邵武方才沉吟道:“行德這首詞,往而不複,未得中正平和之道,韻律雖工,格調卻不足,且飲三杯吧。”

這番輪到趙行德發愣了,他沒想到堂堂名列宋詞三百首的佳作在邵武嘴裡居然也如此不堪,見在座的士子都頻頻頷首,顯是認可了邵武的評判,無奈隻得端起酒杯,連飲三杯。酒入肚裡,一線灼熱,趙行德心道:“看來邵先生的格調真的好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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