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若雪眼睛落到馬匹旁邊的狼屍時,還是禁不住驚呼了一聲。
趙行德奇道:“你知道這是何物麼?”他原以為李若雪會認為那不過是一條死狗而已。
“這是狼。”李若雪臉心有餘悸地答道,“小時候父親被貶斥,家住的偏僻,好幾隻狼在門外叫了一宿,我在門縫裡看的清清楚楚,早上出去看,家裡養的羊被已經隻剩下骨頭了。”她的俏臉浮現出恐懼神色,顯然父親被貶官的經曆給她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趙行德不由心生憐意,輕輕摟著她微微顫抖的肩頭,沉聲道:“我在身邊,再凶惡的狼也傷不著你。”
“嗯。”李若雪嚶嚀一聲,將頭靠在趙行德的胸口,忽然想起,問道:“昨夜你都在帳篷外麵守著?”
“倒也不是,半夜被這該死的狼吵醒了。”趙行德踢了踢狼屍,摸出一把小刀,那穿透狼顱的箭矢已經無法取出,便將昨天驅趕雙狼時射中馬屍狼屍的幾支箭挖了出來,用清水洗了洗箭頭,還可以再用。李若雪皺著眉頭看他弄得滿手血肉模糊,趙行德也有些尷尬,解釋道:“河北邊軍的習慣,箭矢足夠能保性命,打完每一仗,能用箭矢都要收集起來。”
李若雪低聲歎道:“杜工部詩雲‘四萬義軍同日死。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原來確有其事。不枉詩史之名。”原來她翻閱杜甫詩集,讀到安史之亂亂離情形,曾以為頗有誇張之辭,現在確是信了。
趙行德沉默了片刻,亦歎道:“假若生逢亂世,道義不行,便不得不奉弱肉強食之道,以直報怨。”
二人收拾馬車上的衣物,為了避免麻煩,李若雪換上了趙行德的舊衣,又把黑色炭灰混在麵脂中,她自己舍不得下手,便閉上眼睛讓趙行德抹。趙行德將手高高舉起,“開始了啊。”指背輕輕滑過吹彈得破的肌膚,看她的臉變得緋紅,然後才抹上黑灰,片刻後,方才笑道:“可以啦。”這時李若雪看起來已經像是一個黑瘦的少年。
李若雪的眼睛睜得得大大的,歎道:“真想看看被你塗成什麼醜八怪了,可惜沒有鏡子。”
“誰說沒有。”趙行德笑道,將佩劍抽出來,劍脊豎起,李若雪湊到麵前,手撫摸著臉頰,照出一個模糊的影子,自己也笑道:“好像是吳道子畫的鐘馗啊。”鐘馗本應是唐朝的進士,隻因麵黑被黜,觸柱而死。她以此自比,倒也不覺得難堪。
笑鬨了一陣,趙行德背起包袱,和李若雪一起找尋渡口,行了約大半個時辰,李若雪腿腳酸痛,兩人便坐在一處岸邊的斷崖上休息,崖下便是黃河水奔湧轟鳴,甚至連地麵都有些微微的顫動。此時的黃河水量遠較後世為大,這一帶的河道狹隘多峽穀,地形起伏如階梯,那波濤洶湧濁流,帶著一瀉千裡的氣勢,萬億次地猛烈衝撞著束縛它的一切,多少壁立千仞就在這年複一年的撞擊和衝刷下,被侵蝕,被掏空,最後仿佛一麵脆弱的危牆般,頹然崩塌,整個變成萬古奔騰的黃河水裡湮沒的泥沙。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還!”趙行德舉起雙手地大聲喊道,寬大的衣袖臨風飄飄,仿佛要禦風而去,他興致勃勃的聲音在黃河之水的巨大轟鳴裡,顯得那樣微弱。
見他壯懷激烈,李若雪也不掃興,淺笑低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來換美酒。”“與爾同銷.....”趙行德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在他目力所及處,依稀出現了數十個人影,正緩緩地沿著河岸向北而行,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群身背大小行囊的百姓的目的和他一樣,黃河的走私渡口。
就像夏國想儘辦法吸引宋國的百姓一樣,宋國也想方設法阻止百姓遷移到夏國。然而隨著百年的休養生息,關東沃土所稱承載的人口漸漸達到了一個極限,本朝不立田製,不抑兼並的結果便是,原本稀缺的土地進一步集中於豪門大戶,而普通農戶要麼因為諸子分家而使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小,要麼根本沒有土地,隻能租種。對於視土地為生命的關東農人來說,闖關西,到夏國去接受一份授田,簡直是不可抵擋的誘惑。
夏國幾乎有無窮無儘的授田,從開國到現在已有百年,隻要你肯去,六十畝硬邦邦的田地就是你的,隻要舍得下力氣把它弄熟了,便是傳子傳孫的家產。當然,這田地不在關中,不在蜀中,甚至也不在河中,而是更遙遠的地方,那些稀奇古怪的地名,實在難以說清,隻有一代代流傳下來的故事,激勵著他們繼續向西闖蕩。有的盤纏不夠,一代人在關中的工坊或者田莊裡度過餘生,第二代在河中娶妻生子,第三代便繼續遷移,直到取得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土地。他們這樣一種執念,讓最殘忍凶狠的野蠻人也自愧不如。伴隨著這些授田農人的開墾和紮根,夏國實際控製的疆土,也因此一點一點,一線一線地生長,就像岩石下麵根苗,最終長成了參天大樹,把曾經壓在頭頂的岩石,變成滋養自己的泥土。
深牢大獄之中,開封府的衙役正在對張炳用刑。因為劇痛,豆大的汗珠將衣衫浸透,汗水流到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宛如刀割火燒一般。明晃晃的火燭照著他的蒼白浮腫的臉,仿佛幽魂一般。
他這般死命熬刑,負責動刑的樊安也有些忐忑,若還未招供便死了,他也要擔上不少責任。上司命他問話,他便道:“張公子,你也知道,進了這開封府,便是鐵打的英雄,也能讓他開口的,你這是何苦糟蹋自己身體呢?”他所問的,其實就是一個“招”字,動刑的人都有經驗,隻要擊破了犯人一點心防,以後便水到渠成,定會讓他在公堂之上改不得口。
張炳頭歪在一邊,黑白分明的眼睛隻看向旁邊。那監視的開封府差官氣不過,一揮手,半桶涼水兜頭潑了下去,激得他渾身直打寒戰,不得不又將頭轉了過來,冷冷地看著用刑,監刑的眾官差。
他喉頭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那差官以為他要招供,大為驚喜,命人給他灌了口涼水。
張炳咳嗽數聲,吐出一口血痰,用沙啞的聲音道:“你問了我許久,我也來問你,若答上來了,讓我招,也可以。”
那差官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張炳便接著道:“我來問你,耕田織布,我比得上普通農夫嗎?”
差官心道,這舉子莫不是失心瘋了,優哉遊哉的國子監生不做,非要和蔡公相童公公作對,現在又要去種田,哼哼,隻怕不可能了。他心裡這麼想,便搖了搖頭。
張炳歎了口氣,似乎是失望的樣子,又悠悠問道:“上陣殺敵,衛國保疆,我比得上普通軍兵嗎?”
那差官心想,你是想要減刑,刺配從軍吧,可惜這謀反之罪,隻有斬首淩遲而已,他不屑在這等細微事情上,欺騙必死之人,又搖了搖頭。
張炳又歎了口氣,繼續問道:“那經商營殖,跑腿算賬,是否可以當得呢?”
那差官心道,這書生果然是失心瘋了,仍舊搖了搖頭。
張炳咳了一聲,繼續緩緩道:“你說說看,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手無縛雞之力,到底有何用?”
差官一愣,他平日裡最看不慣這些儒生官員,一個個呆頭木腦,有的連公文都推給書吏辦理,有的被整個衙門的胥吏欺瞞,還不自知。他亦常暗暗抱怨,老子不過是沒有中科舉而已,要是當官,可比你們這些書呆子要強百倍。
張炳卻用沙啞的聲音緩緩道:“還是我來告訴你吧,士大夫讀聖賢書,受朝廷俸祿,隻為天下人守道義二字,”他頓了一頓,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若是連道義都守不住,活著還不如死了。”說完閉上雙眼,一副坦然從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