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端坐在大帳中翻閱著各道上報的戶籍數字,臉上波瀾不驚。這些數目原先連各契丹部落首領都不清楚,不過短短年餘,卻簡簡單單地擺在大遼皇帝的麵前,背後不知經曆了多少腥風血雨。契丹八部族的大會也漸漸換成了耶律大石所信任的心腹。
他似乎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些契丹文書寫的書冊,對站在麵前的耶律鐵哥和蕭斡裡剌視而不見。這兩員悍將罕有地全副鐵甲,臉憋得通紅,一眨不眨地盯著陛下,卻隻能緊握著镔鐵彎刀,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女真人在東京道越來越囂張,對陛下怯懦畏戰的流言漸漸傳開,摩拳擦掌的將領也開始有些抱怨。就連向來忠心耿耿的耶律鐵哥和蕭斡裡剌也忍不住了,二人相約前來勸蕭斡裡剌發兵,沒想到卻被晾在了這兒。
穹廬頂上透著天光,但帳中還是有些昏暗,耶律大石這座禦帳很大,除了契丹人常用的彎刀、弓箭、馬鞍這些,還有懸掛著不少寬大的地圖。大石陛下是不主張契丹人隨意看書看壞了腦子,荒疏武藝的,可裡麵大帳裡還是堆放著許多書籍。牛油蠟燭帶著一股焦糊的味兒,兩位陛下的心腹重臣心情亦是如此,契丹人不是南朝那樣窩囊委屈的,女真人既然膽敢挑釁大契丹的權威,那就一定要加以征伐才行。
良久,耶律大石方才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員虎將,問道:“你們麾下部屬,千夫長可都熟悉了嗎?”陛下並未著黃袍,隻身著普通契丹人的青白色袍子,腰間不是玉帶而是厚實得鑲鐵革帶,彆著一把簡樸的牛耳刀。他的聲音又比從前低沉了許多,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兩位部屬心頭悚然一驚,耶律鐵哥答道:“都熟悉了。”蕭斡裡剌也點了點頭。陛下最重勇士,隻要忠誠和才乾。隻要是契丹族人,不管從前多麼卑賤,都給他應得的位置,按照功勞和能力給予提升。相反,如果屍位素餐,或者昏聵無能的,就算是從前的親信,也不能得到高位。所以像耶律鐵哥和蕭斡裡剌這樣的心腹將領也不敢稍有怠慢。
“百夫長呢?”耶律大石又問道,“十夫長呢?他們的本事都清楚了嗎?”他的口氣很緩和,眼神卻鷹隼樣犀利。他一邊問,一邊翻動著手裡的戶籍簿冊,暗歎了口氣,契丹人的數量隻有兩百多萬,要吞宋敗夏,還是太少,所以每一個族人都是極其珍貴的財富。
蕭斡裡剌背上微微見汗,過去一年當中,無論部族還是軍隊的變化都很大,萬夫長部下好些百人隊也隻是數月前才調入的,旁邊耶律鐵哥低聲道:“末將慚愧,十夫長以上都認識而已。”他話語裡還帶著微微的驕傲,作為萬夫長,能認得麾下所有十夫長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耶律大石的眉毛微微動了動,眼神微凝,沉聲道:“這還不夠。誰打仗最勇敢?誰最有智謀?誰最忠心?誰頭腦最靈活?”他頓了一頓,看著滿頭大汗的兩個將領,沉聲道:“單要說認識的話,你們應該認得麾下每一個勇士。”
“隻有這樣,你們才對得起跟隨你們出生入死的族人。”耶律大石將語氣放得和緩了,沉聲道:“大遼雄踞北國兩百年,戶口千萬,鐵騎數十萬。隻要好生振作,上下一體,東京道的女真金國,不過一掃而平。”
“是。”耶律鐵哥和蕭斡裡剌同聲道,心頭慚愧不已。這並非隻是空口虛言,當初耶律大石統帥萬人時,二人皆是親隨的部將,親眼目睹耶律大石能夠叫出每一個士卒的名字。而當年的千夫長、百夫長、十夫長,現在已經成了大遼國樞密使、萬夫長、千夫長。
見這兩人不再強爭,耶律大石微微點了點頭,沉聲道:“不要心急,南征北戰的機會還多的是,掃平遼東,不過是一個起點罷了。”他似乎想起來什麼,笑道:“宋國趙佑駕崩,新皇繼位。那位契丹的‘好朋友’運氣不錯,新皇趙柯也十分寵幸他,看來他對宋國當真十分忠心。是該跟他打個招呼,免得他把老朋友忘了。”抬頭對耶律鐵哥道:“就派人給他送點北地的特產吧,再捎句話,讓他繼續公忠體國。”
耶律鐵哥沉聲答是,蕭斡裡剌不知耶律大石所說的“好朋友”是誰,心中疑惑卻不敢多問。隻覺得陛下目光長遠,既然在南朝暗暗伏下棋子,將來總有得用的一天。
自遼國回返的海船上,李若冰立在船首,遙遙望著遠方白霧中若隱若現的城池水寨,心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這趟出使的時間不長,國中卻發生了官家駕崩,新皇繼位,奸黨失勢這些大事。傳信的胥吏說了個大概,真實的情形,還要再行觀察才是。
“大人,這趟漂沒的糧草弓箭,換來的遼東皮毛老參這類山貨,若是在密州就地變賣的話,大概能有一萬五千貫。若是再運到內地州縣,可能有兩萬多貫。”胥吏謝鬆石道,眼中透著灼熱,假若變賣貨物的事情交給他去辦的話,必定憑良心儘心儘力,但中飽私囊也不會少。
“哦?”李若冰微微沉吟了片刻,緩緩道,“無須多費周折,這事情就交給你去辦吧。”
“遵命!”謝鬆石大喜,沉聲道:“包在小人身上。”
海船去時載著沉甸甸數萬石的糧草軍械,回程更輕快了許多。順風順水,五張灰色的船帆都升滿了,船首推開一層一層波浪,離密州城水寨越來越近,遙遙看得到水寨碼頭停泊著百十艘大小各異的帆船,無數舢板穿行其間。碼頭絡繹不絕的腳夫商販,水寨上宿守的軍卒打哈且的樣子也清晰可見,李若冰不禁皺了皺眉,忽然發現在城樓上張燈結彩,紅紅的燈籠懸掛在老舊城樓的四角飛簷下麵,顯得格外刺眼。
“今日是什麼節慶?”李若冰低語道。
“不會呀,今天是靖康年二月二十五,不是什麼節慶。”謝鬆石跑海路也有多趟了,對日子記得極為清楚,他正感激著李若冰給的肥差,忙不迭的接口道。
還未入港,便有密州水師的小船劃過來引領大船泊入港口,大笑著和大海船上的水師官兵打著招呼,這幾年朝廷援助遼東女真,漂沒來的的銀錢大家有份,因此上下交情都還不錯。“兄弟,”謝鬆石指著那城樓上大紅的燈籠,大聲問道,“可是上官們有什麼喜事嗎?”
海風呼呼地吹著,他的聲音也很大,非如此不足以報答知遇之恩一樣。
密州水師那小船上的軍官大笑道:“不知道吧,聖上冊立皇後,舉國同慶。”說著拍了拍腰囊,又指了指城樓上的燈籠,這是營中額外發了喜錢的意思。
李若冰微微點頭,官家在東宮時,不知是否先皇有意冷落,一直沒有為他冊立太子正妃。卻不知這回所立的是哪一位皇後,據他所知,朱穎有位表姐妹似乎也是東宮妃嬪。得了上官示意後,謝鬆石又大聲問道:“勞駕請問,聖上冊立的是哪位皇後?”
密州水師船上軍官大聲笑道:“是武昌軍節度使家的朱皇後。”周圍的軍兵哈哈大笑起來,謝鬆石臉上也帶著喜意,複述道:“是武昌軍節度家的朱皇後。”他們這些邊鄙之地的禁軍,既不知武康軍節度使是何等人物,也不知朱皇後是哪家閨秀,隻曉得這是很富貴的人家而已。
李若冰臉色卻瞬間蒼白,武昌軍節度使朱伯納膝下有兩子兩女,其中次女朱鳳英早已嫁給三皇子趙杞,大女朱穎為苦等某人,尚待字閨中,這官家趙柯再如何痛恨三皇子,也不可能作出謀奪弟媳立後的蠢事,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他悶哼一聲,強忍著胸口疼痛,雙手扶著船舷。在旁邊謝鬆石看來,似乎是李大人坐了許久海船,身體有些虛弱乏力,急忙在旁扶住了他肩膀,李若冰卻將他推開,澀聲道:“不妨事,不妨事。”他聲調裡帶著難言的悲愴。
前麵船舷梆的一聲靠上了木棧橋,海船拋錨落定,水手麻利地將纜索丟下去,岸上水師軍卒懶洋洋地將纏繞在鐵樁上,這渾濁的海水裡漂浮著海船倉中丟下來的各種垃圾,還有腥臭的泡沫,都隨著著船舶靠岸的巨大波紋蕩漾著。
“大人,下船了。”謝鬆石幾乎有些掐著聲音諂媚道。
李若冰隻抬頭看著那城樓重簷角上的燈籠,大紅喜慶的顏色,在他眼裡卻是黑色的,“普天同慶麼?”他苦澀地想到,神情恍惚間竟沒聽見謝鬆石的聲音。
“大人,我們靠岸了,可以下船了。”謝鬆石再度請示道。
李若冰這才從悲憤中驚醒過來,他想要答應一句,卻隻在喉嚨裡,發不出任何的聲音,隻好隨便揮了揮袖子,步履沉重地朝著舷梯走去,這數月以來,他無時無刻不盼著重新踏上大宋土地的一天,而此時此刻,他隻願一直在海上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