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虛心懷激蕩,大步上前道:“王節度,下官何惜一命,願與河北將士共存亡!”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語氣透著誓死和決絕。就連秦檜也略微有些吃驚,暗道:“竟沒看出這個後生小子,如此剛烈!”他不禁想起了李若虛的兄長,他在太學做授業時與李若冰也曾有過一段師生之誼,這兩兄弟都看似溫潤平和,實際卻是性情固執之人。
王彥沉默了片刻後,沒理會李若虛,對靜塞軍指揮使張翼道,“護送秦大人、李大人回汴梁。”張翼正想說話,被王彥虎目掃過,頓覺遍體生寒,不由自主地沉聲道:“遵令!”帶著四五名手下上前來,將秦檜、李若虛和孟元等傳旨的文官帶回靜塞軍騎兵之中,等待突圍的機會。
這時,戰鼓更加猛烈地擂響起來,無數在混戰中的河北軍卒,聽了鼓聲,見這高高撐起的帥旗,都士氣大振。雖然敗局已定,但節度使尚在。將為軍之膽。宋軍已經被遼軍騎兵衝得有些散亂,此時紛紛朝著帥旗所在靠攏過來。王彥也將麾下親兵四下派出,將各部收攏整理,仍然有數萬之眾。因火炮對宋軍堅陣的威脅極大,王彥改變了全軍徐徐推進的策略,轉而以靜塞軍重甲騎兵為前鋒,全軍儘可能快地向西南方向移動。所謂死地則戰,在宋軍不惜傷亡拚殺之下,奚軍和女真軍的疊陣再次被宋軍突破。宋軍主力剛剛離開遼軍重炮的射程,便被追趕的遼軍騎兵重重圍住,再次陷入苦戰,而漢軍火炮營則搬動和調整鐵桶炮的位置,向著宋軍堅陣轟擊。如此這般,三番兩次,宋軍士卒死傷極重,而在一次次突破遼軍防線後,先後有萬餘河北兵馬突圍而出。河北軍最後抵抗的猛烈程度大大超過預料,甚至到了遼軍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宋軍反敗為勝的地步。為了全力對付困獸猶鬥的宋軍主力,耶律大石隻能分出少部分兵馬追逐突圍的宋軍。
這“少部分”的遼軍兵馬,也是近萬契丹騎兵。由數百名靜塞軍騎兵簇擁著突圍的和河北經略使秦檜,便被一群契丹騎兵緊緊地尾隨在後麵,靜塞軍指揮使張翼在一次攔阻契丹騎兵的戰鬥之後,便再沒有出現。靜塞軍所騎的是河西良馬,本來比遼軍的戰馬好上許多,但馬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一路狂奔中,不斷有戰馬累死。許多靜塞軍騎兵便索性停下來,在原地放箭阻截遼軍。遼軍認準了這一大群宋軍騎兵必然護送著重要人物,並不著急,而是像狼群一樣耐心地,慢慢地將逐漸衰竭的宋軍騎兵一點點磨掉。到了最後,秦檜身邊竟然隻剩下兩三名騎兵護送,遼軍騎兵方才加快催馬,從南北兩邊兜到前麵,將秦檜等人圍了起來。
當契丹騎兵不緊不慢地從四麵八方策馬上前時,河北經略使秦檜隻感到一股冰涼從小腹升起,在胸口散開,渾身都被凍僵了,他臉色蒼白,一隻手握在尚方寶劍的劍柄之上,可就是無法拔劍出來。幾名靜塞軍騎兵背靠著背,彎弓搭箭,一樣驚恐不安地指著看著圍上來胡騎。長時間的逃亡,已經把人最後一絲的力氣和勇敢消磨殆儘。數十騎契丹騎兵,也彎弓搭箭,有兩名似乎是首領,商量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用半生不熟的漢話:“南朝的大官,放下你們的弓箭,我們不殺你,帶你去見皇帝。”
秦檜猶豫了片刻,“噌啷——”一聲將官家禦賜的尚方寶劍抽了出來。
周圍的契丹騎兵臉色大變,若非見他是文官,並無勇力,幾乎就要放箭。幾名靜塞軍騎兵也是驚疑不定,楚霸王兵敗垓下,橫劍自刎的戲文大家都是聽過的。秦檜手提著寶劍,隻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天人交戰了半晌,終於長歎了一聲,千古艱難唯一死,百煉鋼所鍛的寶劍,無力地落在了馬下。
............
西方的天際,火燒雲層層疊疊,仿佛流不儘的鮮血。風,輕輕地吹過屍橫遍野,這一天,河北大地多了數萬大宋的英靈。而遼軍騎兵仍在追逐那些僥幸突出重圍的宋軍。
“嗖”“嗖”的幾支狼牙箭,擦著頭頂飛出去,終於“啪”的射中後心,宋軍無力地伏倒在馬上,戰馬失去了主人的駕馭,速度開始慢慢放緩。這個宋軍的馬好,契丹騎兵追了他很久才追上,高興地催馬上前,心裡想著宋軍從馬鐙中解出來,搜刮搜刮隨身的財物,剝下皮靴和盔甲。然而,當契丹騎兵伸手去拽那宋軍屍體的時候,忽然,“轟——”一聲,宛如一個炸雷憑空響起,契丹兵隻“哼”了一聲,便倒在地上,滿臉鮮血汩汩浸入泥土。
李若虛鬆了口氣,自來火銃還冒著青煙,袍袖被銃口的火焰燒穿了一個大洞,他的力氣已經透支到極致,剛才遼軍最後一箭正中後心,雖然有鋼絲鎖子甲卡住了箭頭,但箭身的力道重重撞在背上,背脊傳來陣陣痛楚,疼得仿佛要裂開。他仍然強撐著精神,讓戰馬小步走到那遼軍屍體跟前,鐵蹄又重重踩了幾下,確認這個一直追殺自己的契丹騎兵徹底死透。
李若虛這才輕輕拍了拍這靈性戰馬的脖子,從契丹騎兵身上取走了食水和弓矢彎刀,再將他的坐騎韁繩係在自己的馬鞍後麵,輕輕催動馬匹,兩匹馬一前一後,緩緩地朝著西南方向跑去。
............
淳於鐵廠和高昌行合作的事宜定下來了。這天傍晚,淳於越和謝希閔前來拜訪。謝希閔一見趙行德便笑道:“趙校尉最近可是大忙人啊。”趙行德因忙於遊說眾校尉攻遼,對淳於鐵廠和高昌行和換銀股的事情都顧不上。雖然張善夫已經決定將趙行德調離龍牙軍,但尚未公布,這消息連趙行德自己也不知,所以謝希閔仍舊以校尉相稱。
“哪裡,哪裡,”趙行德堆笑道,自從護國府決定出兵關東後,他也清閒了許多,想起,謝希閔和淳於越前幾次要約他商量都沒有時間,不免有些歉疚,舉杯道:“今日我向二位賠罪。”這酒卻是謝希閔帶來的,高昌行最好的瓊漿玉露,號稱如漢武帝之玉盤朝露,飲之可以使人成仙。西域的酒多是淡味的蒲桃酒,這瓊漿玉露卻是蒲桃釀製的烈酒,玉碗盛來,看似無色清冽,一飲而下,仿佛一道火線從喉頭燒到肚腹。
西北氣候酷寒,院子裡的積雪未消,但有人來訪時,趙行德便將廳堂門窗敞開,舉目視野開闊,隱隱可見遠山。絢爛的雲霞如同緋紅的輕紗。寒冬草木凋零,鳥雀無蹤,反而鳴沙山顯得乾淨而圓潤。山巔積了一層積雪,夕陽西下,在白雪塗上一層淡淡的胭脂。陣陣清風吹過,霞影紗的軟煙羅輕輕飄動,與遠方的景致渾然一體。
景色雖然好了,但寒風直貫而入,正好和屋內熊熊的炭火旗鼓相當,三人圍爐而坐,情景便和行軍打仗時仿佛,隻不過旁邊有霽月和彩雲倆名美婢侍奉,就足可以讓營中的軍士們不須食物,也流出口水來。
三人滿飲一杯過後,謝希閔笑道:“也算是開市大吉,我們兩家剛剛確定合作,護國府便決定在關中大興編練火銃營,又要大量積儲火器和彈藥。咱們高昌行的硝石更是出多要要多少,提純過後的硝石一斤賣三百文,這個價錢也算是不錯了。”他見趙行德似乎愁眉不展,又道,“關東的戰事,趙兄勿要憂心,看五府做的這些準備,出兵關東一統天下是遲早之事。”
趙行德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遼宋流血打仗,對大多數護國府校尉,甚至多數軍士而言,都是意味著一統天下的機會,畢竟“按兵觀釁,一擊而得二虎”的國策,已經流行了多年。很快話題又回到高昌行和淳於鐵廠的合作事情上,三人一邊喝酒,一邊商談,淳於越簡單地介紹了些鐵廠的經營擴張,又說到軍械司大量增加火炮的訂單,淳於鐵廠的四寸和三寸鐵桶炮一次就定下四百門,光定金就是十萬貫,軍械司還要再訂五寸的鐵桶炮。
謝希閔越聽越興奮,拍著大腿歎道:“淳於兄啊,你這火炮可得造好了,讓大將軍府用得越多越好。他奶奶的,打一發十斤重的炮彈,火藥至少五斤,這五斤裡麵,將近四斤都要用我們的硝石,火炮一響就是一貫錢啊。”他的眼睛閃閃發光。
淳於越輕輕咳嗽了一聲,沉聲道:“謝兄和我還商量過,高昌行將硝石製成上等火藥,然後將彈藥與我們鐵廠的鐵桶炮配合起來,將鐵桶炮、炮彈和火藥搭配出售給軍械司,這樣也省得軍械司用彆家的東西,萬一配合得不好,壞了我們的名聲。”他歎了口氣道,“可惜,這東西賣得越多,殺人越多,倒是造孽。”他是個忠厚之人,言辭中帶上了些悲天憫人。
“淳於老哥,你這就不對了,”謝希閔搖頭道,“除惡便是行善。這仗反正都要打,用刀還是用火器,都一樣要死人。咱們不過是順水推舟,奉天承運罷了。”他說著便笑了起來,將趙行德和淳於越麵前酒杯斟滿,勸兩人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