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蔡京書信一封,稱東南數十州縣官員,已然同心擁立景王趙杞為帝,勸說楊彥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國事為重。
雁門關城兩邊山高聳入雲,折可求向著天光將書信反複看了數遍,臉上頗有躊躇之意。西京行營的使者魏承吉沒得他的允許,不敢退下,隻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等候。先皇屬意於三皇子趙杞,早有易儲之心,乃元老重臣心知肚明之事。不但煞費苦心,將西京行營都部署曹迪長女賜婚給景王,而且召見楊彥卿、折可求這樣的名藩大鎮時,君臣奏對中也隱隱有相托之意。
西京行營與河東行營相加,握著近三十萬精兵。但是,天下人心歸宋久矣,不但士人不會接受兵強馬壯者自立為天子,就算是曹楊折三家將門,世掌權柄富貴已極,更犯不著做這種身敗名裂的事情。所以,折可求對趙杞繼承大統並無抵觸之意,反而覺得順理成章。折楊兩家不會跟著趙杞和曹迪謀反奪位,但時勢如此,也不妨順水推舟。
令折可求頗犯躊躇的,乃是丞相蔡京的以夷製夷之策。漠北蔑爾勃部落與楊彥卿在雲州鏖戰不止。但是,蔡京建議楊彥卿放棄雲州,憑借河東山川形勝,守住經營已久的雁門關一線。如此,河東軍便可騰出兵力南下,與西京行營、東南行營並力將遼軍逐出中原,收複汴梁。這才是當下的要務。蔑爾勃汗隻是被耶律大石利用來牽製河東兵力的,他雖然掛著遼國西北招討使的名義,但蔑爾勃部落實際隻是遼國的藩屬。蔑爾勃部落所貪圖的隻是山後九州的土地財帛。如果有議和的機會,蔑爾勃汗絕不會消耗自身實力,來為遼國解決河東行營主力。所以,為顧全大局,河東行營對漠北蔑爾勃部落應當以和為主,以守為輔。非但如此,倘若有可能,還可以金帛錢糧為餌,挑撥蔑爾勃部落和遼國交戰,給耶律大石背後插上一刀。這樣一來,宋軍收複河南河北就容易多了。
折可求沉吟良久,終於將書信折起,沉聲道:“此事且容吾修書與楊節帥商議。”他停頓了片刻,又道,“若無意外,河東的上表,很快便會到洛陽。”魏承吉歡喜地稱是,正待告退,折可求似是隨意問道,“看蔡相公信中的語氣,似乎快要起複用事了吧?”
魏承吉一愣,隨即恭聲答道:“新皇已經下詔,任用蔡京大人為丞相加太子太師,李邦彥大人為參知政事加觀文殿大學士,曹節帥為樞密使加左仆射,劉延慶大人為樞密副使加兵部尚書。”
見他絲毫不敢隱瞞,折可求滿意地點了點頭,再加上楊彥卿為樞密副使加太子少傅,除了見風使舵的弄臣童貫,先皇為景王預設的輔臣班底,就是如此了。若不是先皇突然駕崩,這才是大宋當有的朝廷局麵。隻是新皇建基後,近幾年裡被趙柯所重用的朝中新貴又當如何自處呢?折可求想到了陳東、鄧素等人,頗為惋惜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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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人,官家,官家,真的被北虜擒住了麼?這可,這可怎麼辦啊!”
廣州市舶太監錢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得到蔡公相和西京節帥曹迪一起擁立景王趙杞為君的消息,錢珪更覺膽戰心驚,立刻跑來找陳東商量對策。他乃是趙柯的東宮舊人,如今大樹既倒,處境比陳東更為狼狽。錢珪在任上貪墨不少,隻要新朝禦史稍加彈劾,恐怕就是賜死的下場。
陳東皺眉看著這個閹人,強自按捺下心中的惡感。他心裡也清楚,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錢珪還真和自己是一條船上的。他得知的消息比錢珪要切實得多。甚至有東南理社中人,偷偷將蔡京發給各州縣密信偷偷謄寫出來報知與他。三皇子趙杞登基,意味著蔡李等奸黨的全麵起複。理社和奸黨惡鬥了多年,早已沒有緩和的餘地。哪怕趙杞為了坐穩皇位暫時不動理社中人,將來遲早也要被清算的。
耐著性子聽錢珪哭訴完,陳東又對他好言安慰一翻。雙方約定齊心協力,在廣南路做攻守同盟,錢珪方才惴惴不安地離去。臨彆時看著陳東的眼神,仿佛身家性命都係在了他的身上。送走錢珪,陳東吩咐家人,暫且閉門謝客。他霍然轉身,眼中流露出一絲鋒芒。時勢逼人,不得不搏了。
“什麼?”幕僚兼好友吳子龍失聲道,“少陽你要親身去見嶽飛?”他皺眉道,“社中還需你主持大局,要聯絡鎮國軍為臂助,就不能派彆人前去麼?萬一有失......”
“如今天下板蕩,亂世將臨。吾等雖有心殺賊,迎還聖上,奈何力有未逮。若說大局,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聖上蒙難,奸賊竊國。曹楊折劉等武夫,就算不助紂為虐,也心存觀望。吾觀諸將之中,唯嶽鵬舉一身肝膽皆鑄著忠義,他又深受陛下皇恩,尚可說動。我隻怕去得晚了,嶽將軍被小人所迷惑,與竊國奸賊定下了君臣之分,就悔之晚也。能否有挽回乾坤之機,隻在這旬日間了。大廈將傾,若能挽回,我陳少陽就算碰為齏粉,又有何惜?”
陳東匆匆走著,他一邊和吳子龍說話,一邊命府中差役備馬,同時讓趙波用飛鴿傳書,通知牙角行掌櫃,在沿途驛站準備最好的快馬更換。他在府中向來雷厲風行,眾人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隻忙得雞飛狗跳地把他吩咐的事情一樁樁辦好。陳東站在馬廄旁邊,陰沉著臉等著捕快班頭狄龍和武鬆前來,狄龍熟悉道路,武鬆本事高。事關機密,他隻帶這二人北上。廣州府諸事暫由吳子龍代署,對外則詐稱生病,閉門謝客。陳東親身去見嶽飛的同時,由吳子龍等人全力聯絡東南數路的理社士人,既不奉趙杞蔡京等國賊之詔書,又不奉遼國假借趙柯名義發下來的亂命,製造尊王攘夷的聲勢,鼓動士紳百姓驅逐趙杞和遼人任命的偽官,請各鎮各州發勤王之師迎回聖上。
“可是,就算暫時能阻止奸賊,下一步又當如何?”吳子龍滿臉憂色道。
“沒有可是,世事如棋,先走好眼下這一步。”陳東雙目微凝,他對著匆匆而來的狄龍和武鬆點點頭,拱手道:“聖上蒙塵,國勢衰微,陳某拚了性命也要挽回乾坤,故而請兩位壯士相助,同陳某倍道兼程北上一遭。”他鄭重一揖,狄龍和武鬆齊齊色變,忙側身讓過。狄龍擺手道:“陳大人莫折殺小人,有什麼事隻管吩咐。”武鬆雙目中閃過一線寒光,沉聲道:“武某舍了這條性命,也必護得大人周全。”
“時窮節乃現,”陳東看著他二人,感慨道,“好,很好。上馬吧。”
三人翻鞍騎上馬背,陳東一回頭,俯身對吳子龍道:“事不宜遲,聯絡社中義士,全靠吳兄了。”吳子龍點頭答應,他猶欲再勸,陳東一抖韁繩,暴喝兩聲:“駕,駕!”三人的坐騎乃輾轉購進來的河中良駒,性情暴烈而不甘落後,甚至能為追趕其他馬匹而活活跑死。主人稍加催促,立刻奮起四蹄,如同旋風一樣狂奔了出去。
吳子龍望著陳東等人飛速遠去的背影,稍稍發愣後,回過神來,立刻假傳陳東之令,關閉府門。如今情勢險惡,為防範遼人的奸細,若沒有知府大人印鑒的手令,外人不能入府內,府中人也不能外出,否則,以勾結遼人奸細謀反論處,立時杖殺。
讓家仆將陳少陽幕中其他幾位理社中人請來簽押房,吳子龍喃喃盤算道:“廣南路州縣最近,福建路我社中人最多。江南西路和荊湖南路,我社也有好幾位做到州縣的,老賊的根基也不深厚。老賊經營得最久的恐怕要數江南路,恐怕拿不下來。荊湖北路關係著陳少陽此行成敗,須得早日聯絡同道仁人,為他造造聲勢。”
從廣州北去襄陽的驛路上,數騎絕塵,陳東不住地催馬,道旁的樹影房舍飛速地往身後退去,他也視若不見。腦海裡反而飛速地考慮如何應付當前的亂局。他得到陛下被擄,趙杞另立的消息後,當機立斷決定親身去聯絡鎮國軍指揮使嶽飛,腦子卻並非燒壞了。正所謂一國不可無主,趙柯就算占著大義名分,但他畢竟在遼人的手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耶律大石若用趙柯的名義任免官吏,發號施令,宋國臣子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假若被擁立為帝的不是三皇子趙柯,他所重用的也不是蔡京等人,陳東說不定也就認可了。可是,涉及到理社和奸黨的恩怨,就再無絲毫讓步的餘地。
“尊王攘夷,......,但不奉亂命,......,嗯,不奉亂命,”他腦中轉念不停,思緒亦如疾馳的奔馬一般,“聖上雖然無法臨朝,但隻要大義還在,我們可以遙尊陛下,不奉亂命,......,但必須聖旨的事情又當如何。沒有聖上旨意,有誰統攬大局,州縣等官吏何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又如何讓人相信,陳某不是假借著大義名分的國賊......”幾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從他的腦海中閃過,陳東的雙眼猛然一亮,“駕——駕——”兩聲暴喝,舌綻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