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軍......”嶽飛臉色有些複雜,“趙將軍曾經遊曆遼東,有一句話,不知道將軍知不知道?”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呼吸又仿佛壓抑的火山般粗重,他盯著趙行德。
“什麼話?”趙行德問道。屋內沉默了一會兒,隻聞呼吸聲。
“一寸山河一寸金。”嶽飛的聲音低沉,“這句話,蠻夷尚且如此。我既然收複這片河山,怎能忍心把它棄諸敵手。我軍東征,江南父老頭頂香盆,運送糧草,胡兒儘皆知之,如今這一退六百裡,大好河山,萬千父老都棄諸胡虜鐵蹄之下,殘殺在所難免。趙先生乃飽學修身之士,於心何忍?”他頓了一頓,皺著眉頭道,“舒州防務,我鎮國軍願一力擔之。趙將軍可率保義軍回援,踏白營騎兵也隨行往援鄂州。”
趙行德表情一滯,愣了一瞬後,他的臉漲得通紅,一股巨大的恥辱感湧上心頭。嶽鵬舉竟當他是棄土求安。這時代軍中隻有保境安民,寸土必爭,還沒有誘敵深入,拉長敵軍補給線,縱深決戰之類的。在嶽飛仿佛刀鋒一般的眼神下,趙行德強自按捺下胸中的怒火。和嶽飛共事許久,他深深認識到了此君的一個脾性,那就是固執,根深蒂固的固執。
“嶽樞密言重了。”他深深喘了兩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繼續說下去,“鄂州是我根本之地,不容有失。既然嶽樞密不欲百姓苦,本將也有個折衷的法子,示敵以形,若遼賊上當,便可以減少相持的時間。世人有同美相忌,外間對你我與韓橫海,也有許多蜚短流長。今日大勝一場,鎮國軍折損頗重,我保義軍保存得尚且完好。不如借此形勢,明日中軍點兵,嶽樞密論功行賞之時,稍稍偏向鎮國軍,我據理力爭,故作桀驁之語。兩邊假意爭執不休,趙某口出不遜,嶽樞密將趙某扣留下來,言明將軍法處置。”
聽到此處,嶽飛不禁皺了皺眉。因爭功而傾軋乃朝廷之痼疾,文臣武將皆不能幸免。軍中爭功,不顧大敵當前,乃是嶽飛最痛恨之事,倘若有將領冒犯,哪怕是張憲、王貴這等大將,也必然軍棍伺候。
趙行德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又道:“此乃做戲,趙某這邊回去,自會授意陸明宇、羅閒十諸將。陸明宇羅閒十兩將假意製造嘩變,陸明宇、高肅與馬睿將保義左軍、騎兵營及部分火炮營帶走,看似一哄而散,實則先行回去布防江州,羅閒十則率保義右軍與嶽將軍彆立營寨。另外,此事私下密告韓將軍,讓韓將軍以調解為名,當眾與嶽將軍大吵一架,然後引軍東去。如此一來,遼賊必然以為我軍四分五裂,倘若鐵木哥有心的話,必然大軍來攻,那時候嶽將軍便可且戰且退,步步將遼賊引向江州。倘若遼賊離開堅固營壘,以輕騎銜尾追來,那我們趁勢伏擊鐵木哥,韓將軍率橫海軍自東向西斷敵東歸之路,將這股遼兵趕儘殺絕。這樣一來,我們退軍回去,不須多少天,便又奪回舒州。倘若鐵木哥能忍得住,坐視我軍分崩離析的局麵,仍舊龜縮營壘不出,那麼趙某自引軍去救鄂州,舒州的防務,便拜托嶽將軍與韓將軍了,如何?”
趙行德當初以揭帖案聞名,時至今日,仍給人以做事不計後果的印象。文人掌軍,外人不知究裡的,多猜測他與武人上司嶽飛有些芥蒂。趙行德便以此種世人的心態為引,設計了一個陷阱。分派部屬行事,自身留在嶽飛的鎮國軍中為質,趙行德本身也冒著巨大的風險。倘若嶽飛有心吞並保義軍,假戲真做,借左軍右軍部將嘩變為名,剝奪趙行德的兵權,甚至拿他的人頭震懾諸將,外人不知後來的安排,也便信以為真了。
就連嶽飛本人,聽著趙行德如此說,臉色也不禁陰沉下來。蓋因他知趙行德此計,關鍵全在他和趙韓二人爭吵翻臉是假的,若按照常理循之,倘若此事是真的,那麼趙行德所說的布置,十有八九便成了真的,陸明宇和羅閒十這些趙行德從草莽中招安的部將,忠心全都係於趙行德一人之身,而韓世忠背靠著京東路的侯相公,與鄂州一直都是若即若離的關係,倘若嶽趙失和,甚至嶽扣留趙的話,韓世忠不趁火打劫就算不錯了。雖然明知趙行德是在對遼賊用計,嶽飛心裡也極不舒服。
“嶽將軍,......,以為此計如何?”見嶽飛沉吟不語,隔了片刻,趙行德又問道。
嶽飛思索良久,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沉聲道:“嶽某先致書韓世忠,與橫海軍說好斷敵歸路之事。”他與鐵木哥在舒州對壘良久,深知此獠的脾性。今日大勝了他一場,或許鐵木哥心有餘悸,但倘若有機會的話,鐵木哥絕對是要變本加利地向宋軍報複回來的的。
二人計議停當,便分頭行事。韓世忠當夜也給了嶽飛回信。
次日中軍點卯論功,保義軍、鎮國軍諸將齊至,嶽飛身為樞密使,他在中軍營壘一直觀看兩軍交兵的過程,挨個點諸將的名字,將每個人的戰功講得清清楚楚,鎮國軍苦戰良久,傷亡慘重,論功行賞起來,自然也高過一出陣便擊潰了遼軍的保義軍。這便和保義軍諸將自以為“我軍才是擊潰遼軍的首功”想法相悖,陸明宇、羅閒十諸將望了望,眼中都有些傲然矜持之色,隻拘於身份,趙行德沒發話之前,他們也不敢鬨事一試軍法罷了。
見嶽飛論功行賞並無太大偏頗,趙行德暗歎了一聲“今日我來做這個惡人”,越眾而出,當眾聲稱,分軍功不能搞“焦頭爛額者上座”,若無保義軍出兵相助,鎮國軍此時恐怕已經全軍覆沒,他當場引起張憲、王貴等將翻臉,眾將爭執起來。
趙行德的言語引經據典,議論尖刻犀利,陸明宇、羅閒十等將在旁邊一唱一和,竟然真把張憲、王貴等惹出了火氣,中軍帳裡險些發生了群毆的事情。最後趙行德直斥嶽飛偏袒鎮國軍,被嶽飛一怒扣下,準備軍法處置,陸明宇和羅閒十等保義軍諸將爭執不得,當場退出了軍議。當天午後,陸明宇、高肅、馬睿等將便引軍嘩變,在鎮國軍旁邊鼓噪一陣後各自離去。而羅閒十則率保義右軍退出了前沿營壘,在舒州後麵擇一處重新紮營,防禦的方向完全對著鎮國軍。
橫海軍指揮使韓世忠聞訊後,親自前來調解,誰知和嶽飛大吵了一架,在中軍帳外丟下一句,“今日你敢扣下姓趙的,明日便能扣下姓韓的?寒了眾人之心,你自己和遼狗打仗去吧。”憤憤不平地率橫海軍離開了舒州,如此一來,獨留在舒州的鎮國軍完全孤立在遼軍麵前,就連左近的州縣義兵,也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紛紛引軍歸去,一副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的樣子。
方圓數百裡之內的百姓聞之,無不搖頭歎息,許多人顧慮著諸將爭鬥,國勢堪憂,大好河山又要淪陷於遼賊之手,慮及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之苦,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趙行德乃是理社的首領之一,有若乾不明內情的鄉紳士子聯名向嶽飛投書,望他顧全大局,萬萬不可一意孤行。有一縣學的廩生一百多個人願意與趙行德連坐,鎮國軍隻緊閉營門不讓他們入內。事情越鬨越大,甚至驚動了鄂州相府。清議如潮,都被陳東以“用人不疑”,“不可遙製”兩句話壓了下去,不過,就連陳東也專門寫信給嶽飛,讓他萬萬要留意趙行德的安危。
宋軍諸將失和的消息,幾乎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對麵。鐵木哥最初將信將疑,隨著各種消息漸漸確實,相互印證,漸漸信了六七分。諸南朝降將,聞達、李成等人向鐵木哥講解了朝廷黨爭傾軋的傳統,甚至提及端禮門外黨人碑,揭帖案等事,在他們口中,趙行德以黨爭傾軋為能事,宋朝又向來以文禦武,如今趙行德反而聽命於嶽飛,不發生這種事情反而奇怪了。漢將的解說,打消了鐵木哥最後一絲疑慮,隨即轉化成了巨大的驚喜。“嘿嘿,鬨得好啊。你們若不是自己鬨騰,我大遼朝又怎麼能進入中原呢?”
因為鎮國軍雖然損失慘重,但戰力頗為不弱,鐵木哥對進兵本來還有些猶豫。然而,因舒州戰局僵持,在遼皇耶律大石的嚴令下,都統耶律畢節派了一萬五千契丹騎兵來援,鐵木哥如虎添翼,頓時膽氣大增,立刻都督眾軍晝夜猛攻宋軍營壘。
在遼軍的全力猛攻之下,鎮國軍兵力薄弱的劣勢頓時顯現出來,苦守數日營壘,嶽飛終於下令,讓諸將焚毀營寨,先護送附近的州縣百姓疏散,以免他們遭受遼軍的殺戮塗炭。然後州縣義兵先撤,鎮國軍步軍營後撤,嶽飛則與張憲、嶽雲諸將親自率騎兵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