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製逃了!”“歐陽大哥,咱們怎麼辦?”
時值夏季,“知了,知了”的蟬鳴不住,陰雲壓得很低,天氣悶熱的厲害。城樓裡麵更是酷熱難當。火銃營指揮歐陽善隻穿著條單褲,一柄刀掛在腰間,脊背上“精忠報國”四個刺字格外惹眼。當初刺的時候還頗為端正,日子久了,刺青扭曲,看上去頗為猙獰。他看著碼頭上,各部人馬亂糟糟爭奪船隻,他又看了看周圍的兄弟,一張張熟悉的臉龐,促使他下了決心。
“還能怎麼辦?”歐陽善吩咐道:“老吳,到門口守著,彆讓閒雜人等靠近來。”
“好嘞!”吳堅爽快地答應道。他和歐陽善是汴梁弓馬子弟所同年的武官,在河北從軍算起來,已十幾年過命交情。歐陽善要謀劃什麼事情,也從來不瞞著吳堅。吳堅帶著兩個人去了門口,其他火銃營軍官相互看了眼,疑惑中帶著忐忑和興奮。
歐陽善再度環視了一遍屋內的幾十個軍官,他走到窗口前,望著江對麵鄂州城垣,沉吟了片刻,歐陽善回過身道:“既然王統製棄城而去,我打算回歸趙統製麾下,將漢陽城獻給趙將軍,你們有什麼話說?”雖是詢問的口氣,卻同時“噌啷”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刀。
眾火銃營軍官頓時呆了,屋內安靜了片刻,隻聞長短不一的呼吸聲。相熟的軍官互相交換著眼神,但誰也不敢先出聲。歐陽善所稱“趙統製”,乃舊時稱呼,就是現在主持鄂州城防的趙行德。東南行營的火銃營乃當年王彥統兵南下平亂時建立的,這十年來雖然幾經擴充,曆經分分合合,後來王彥又調蘇文鬱等心腹軍官回了河北,但留下來的軍官和骨乾許多都還有當年的那些人。趙行德的聲名也一直在火銃營中暗暗流傳。
“還說什麼,歐陽大哥,我們跟著你乾!”張準抽出佩刀,大聲吼道,“當初在河間,童公公跑了,若沒有王節帥,咱們早做了契丹人刀下冤鬼。多活著了這十來年,就當時賺的,現在,官家跑了,曹相公跑了,劉相公跑了,王統製跑了,咱們投趙統製去!”這一嗓子,仿佛火星掉進了油裡,眾軍官似猛然醒悟了過來,有的拍著胸脯,有的抽出佩刀,吼道:“乾了!投趙統製去!”“趙統製必定不能不收下咱們!”
“好!”歐陽善點點頭,“趙統製為人,大家都清楚的。我即刻派人過河向趙統製稟報獻城的事情,你們自回去管束部屬,等待趙統製過江來安撫眾人。對了,把部屬清點好了,趙統製最狠克扣軍餉,吃空額的,你們莫要忘了。”眾軍官答應著出去。漢陽城外,十萬大軍正你追我趕敵朝著江東撤退,沒有人來管留守江北的人,就算有人告密,恐怕一時也找不著上官。鄂州就在一江之隔,因此,歐陽善也不怕走漏了風聲。
“趙將軍當真會渡江過來安撫漢陽?”吳堅問道。
“一定會的。”歐陽善肯定道。碼頭上,王世忠的親兵已經搶到了一條大船,正忙不迭往船上湧去,歐陽善嘲諷地笑了笑,“漢陽形勝之地,貪生怕死之徒棄如鄙履,正和我等為趙將軍獻上一份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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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城內東圃院內,鄧素向趙行德說明了來意。
“要我接掌東南行營?”趙行德吃了一驚,他看著陳東、曹良史二人,疑道,“為何不用嶽飛?韓世忠?這兩位乃世之名將,正可大用......”他話音剛落,鄧素搶道:“這也是陛下和曹相公的意思,就算劉彥慶肯相讓,接掌東南行營也不容易,元直勿要推脫,國難當頭之際,要的便是當仁不讓!”
“可是......”趙行德看著陳東。他的身份,陳東是一清二楚的。當今之世,夏、宋、遼鼎立,天下人心各有所歸。趙行德身為夏國將軍,執掌保義軍,麾下有上萬將士,已是特例。現在要接掌東南行營,等若委以方麵軍司之任,職權都遠超過了趙行德在夏國的官爵,這將令護國府平生疑慮,也會令趙行德在宋夏兩國之間非常尷尬。
陳東和曹良史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
趙杞那邊不知為何,一力主張由趙行德接掌東南行營,否則寧可擁兵退往廣南路。若非趙行德乃在是夏國之將,而西京行營又阻當夏軍東進。陳東幾乎要懷疑他們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聯係。現在看來,還是鄧素的解釋還要合理些,因為趙行德十年來流落在外,實際上與理社諸人聯係極少,也沒有參與到兩皇子爭奪大位中去,更沒受趙柯半點恩惠,趙杞覺得趙行德比陳東等人要可能拉攏。所以,當陳東把接掌東南行營作為議和的前提條件時,趙杞便堅持用趙行德為行營都部署,而不願啟用武將或理社中堅人物。
“接掌東南行營之事,”趙行德看著陳東,猶豫道,“還是另委他人為好。”
陳兄咳嗽了一聲,搖了搖頭,歎道:“元直,你有不得以的苦衷,我是知道的。”曹良史也歎息一聲,心頭有些唏噓,卻聽陳東的話鋒一轉道,“隻是,現下形勢格禁,元直便先把這事情擔當起來,待到局勢平穩後,咱們再慢慢另找他人接手。你看如何?”
他這樣商量的口氣頗為怪異,鄧素奇怪地看了趙行德和陳東二人,不知何故,隻道是鄂州內部的事情,也不好多問。曹良史也勸道:“國事維艱,好容易才有了個轉機,元直常言大義,難道忍看半壁江山再遭塗炭。若是鄂州不保,遼賊順勢席卷東南,五胡亂華之事再現於今時,就算夏國最後出兵相助,中原殘存的一點氣運也儘了。”
曹良史的言語和目光如針一般刺人,趙行德覺得有些不自在,長歎了一聲,站起身來,麵朝著窗外。和幾天前相比,鄂州城內城外安靜了許多,聽不見時不時響起的炮聲。這片刻的寂靜,卻是暴風雨的前兆。
“既如此,”趙行德的聲音寫低沉,“行德朝奉命,夕就職,無二話可說。”
“好!”鄧素麵帶喜色道,“乾坤挽回有望矣!”
“好!”陳東亦站起來來道,“那我等便靜候鄧兄的佳音。”
鄧素微微一笑,拱手告辭。他完全能理解陳東的心情。蔡京、李邦彥等丟下杭州、江寧,不戰而逃,聲望大減。理社在東南的州縣的勢力則是此消彼長。現在鎮國、橫海、保義三軍實力相加,擁兵已近五萬,能戰精銳也不少。打敗遼軍東路人馬後,鄂州更是聲望大漲。此時,若再由理社中人掌握了東南行營,便足以在兵力上與曹迪、楊彥卿等人分庭抗禮。陳東又牢牢地抓著大義名分。在形勢逼迫下,這和議,說起來,還是曹迪付出的多些。隻不過,鄧素本人對以文禦武並無異議,樂見其成而已。
這趟鄧素隱行跡前來,隻帶了一個從人。談妥事情後,陳東和曹良史隻送到院子門外。自有軍官帶鄧素出城。雖然襄陽大軍已無暇攻城,鄂州城門仍然緊閉,縱然有丞相府的手令,也隻能將鄧素放在竹籃中慢慢縋下城去。竹籃搖搖晃晃,戰場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襄陽大軍匆匆退走,來不及收拾的攻城器械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曠野中,城牆下的血跡有些發黑。更遠處的江麵上,諸軍還是爭先恐後地搶渡大江,一副即將天塌地陷,大難臨頭的恐慌氣氛。各種各樣的喝罵和呼喊聲,順著江風飄來,在鄂州城下也依稀可聞。
鄧素不覺有些恍惚,在奉命跟隨景王出使,汴梁便是如此這般情景。仔細想來,“官家”當時便存了借刀殺人之意,自己隨從出使,也是一顆棄子。“二十年苦讀經書,習忠孝之道,十餘年報效君恩,不過是如此一個下場。嘿,尊天子而不奉亂命,陳少陽倒是個明白人。”每當想及此處,鄧素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終此一生,素當不再為人之棄子。”鄧素的額頭浮現數股青筋,每當此時,都是不能自已。
“砰”的一聲,卻是竹籃觸著實地,鄧素站起身爬了出來,拍拍身上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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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西京行營各部因為先到且攻打鄂州城的原因,大部分早已集中到了鄂州城東,而原東南行營各部則因為匆匆退到鄂州,大部分都在江北修整,倉皇渡過大江,數萬人馬在江岸邊亂成一團。各部將領中間,有些人還想繼續往南躲避,但軍中沒有多餘的糧草,若就這麼往南逃,隻怕不出五百裡,隊伍就得散夥了。
“劉相公,好地方都被西京的人馬給占了!”大將田世珍抱怨道。
劉延慶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轉頭看了看亂糟糟的部屬,已經和流寇沒什麼區彆。東南行營原占據襄樊等形勝膏腴之地,不知何等逍遙,和如今的情形相比,實有天壤之彆。“唉——怎麼落到了這步田地!”田世珍嘟囔著又抱怨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