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霞光將流雲和江水染成一般的血紅,雙方炮船相互轟擊方才止歇。鐵索仍晃晃悠悠地飄蕩水麵下,寬闊的江麵上,漂浮著無數的碎木板、雜物和殘屍,江水顯得比往常渾濁了不少,江風帶著一股濃濃的硝煙和血腥味兒。
天色漸漸暗了,江上的炮戰一直持續到了完全看不見對方。即使是天黑以後,也有一些小船試圖趁夜色偷襲,無論是遼軍、漢軍還是宋軍的炮船,一發現有動靜都會開炮猛轟。鄧素不得不留在漢陽城過夜。幾年前漢陽全城被洪水衝毀,雖然鄂州官府在鳳凰山重建了城垣,但城中的房舍仍極少,僅有的一座驛站也毀於炮火,趙行德隻能讓鄧素住城牆後麵的軍營裡。外麵不時響起炮聲,鄧素閉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現白天江上血肉橫飛的情景。恐懼和亢奮不停地交替煎熬著,鄧素竟是一夜未眠,輾轉反側後,下半夜時分,索性披衣起來散步排遣愁緒。他兩次前來宣旨,白日裡一直和趙行德在一起,值哨的軍卒大都認得他,偶爾有人問話,鄧素亮明禮部侍郎的身份,到也無人攔阻,他便一路緩緩而行,竟走上了城垣。
江風一吹,鄧素打了個寒顫,雖是夏季,但江風仍然很涼,有些昏沉的頭腦稍稍清楚了些,他披著一襲輕袍立於城頭眺望江麵,遠方星星點點皆是船上的燈火,不知有幾千幾萬條船,到了近處卻是漆黑一片,在火炮的射程內,兩邊的船隻都不敢掌燈,以免給對方的炮手指示方向。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原以為遼賊唯勁馬騎射,”鄧素搖頭感慨道,“沒想到水戰和火炮也是如此厲害。即便大江天險,恐怕也不足為恃。”他歎了口氣,正待離開,不遠處忽然有人喝問道:“什麼人?”
鄧素回過神來,隻見不遠處的城樓裡,趙行德正帶著兩三名親兵走過來,城頭上挑著燈籠,趙行德等人站在燈籠下,看不清這邊暗處的情形。“是我,”鄧素答道:“趙兄是在巡城麼?”不比白天宣旨時那般嚴肅,鄧素的口氣更透著親近之意。
趙行德聽出鄧素的聲音,仍皺了皺眉,沒有答話,轉頭看了看守禦這段城牆的將領。那將領忙躬身道:“城頭看守不嚴,都部署大人恕罪。”趙行德點了點頭,道:“漢陽城彈丸之地,每一處都不容有失。城牆重地,等閒人等不可靠近,沒有軍令,哪怕是陛下親來,也不容許。”他見居然有未著軍袍之人站在城頭暗處,心下詫異,這才出聲喝問。出掌東南大營,他著實看不慣營中的軍紀廢弛,今夜的鄧素居然暢通無阻地上了城頭,更印證了趙行德心頭某些擔心,所以他這才不顧故人之情,先斥責城樓的守將。
鄧素見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下不以為意,含笑道:“鄧某不能入眠,貿然走上城頭,確實唐突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守將,對趙行德道,“此事因我而起,還請趙兄恕罪。”他出言開解,那守將仍眼巴巴地望著。
“念在初犯,此事暫且寄下,若有再犯,一並軍法從事。”
鄧素拱手道:“多謝趙兄。”心下暗道:“多年不見,元直曆經戎馬,身上到是多了些威嚴,不過,他和曹迪、劉延慶等人又有不同。”他與趙行德相交還是在太學同窗,一彆經年過後,雖然屢屢聽說對方的音訊,但見麵也是最近幾天。趙行德發落部屬過後,那守將不敢怠慢,親自去囑咐部屬再不可放閒散人等上城。鄧素乃是皇帝欽差,既然已經到了這裡,趙行德倒不能直言趕他下去,隻能站在鄧素的旁邊。親兵守在七八步之外。
鄧素歎道:“張將軍可惜了。”
“求仁得仁。”趙行德搖頭道:“身為武人,從上戰場的那一刻起,就要學著麵對死亡。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說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像張將軍這樣慷慨赴義的,可謂真將軍也。”
鄧素轉頭看著趙行德,夜色如水,見其神情慷慨,似有決絕之誌。鄧素暗道:“難不成元直見敵軍勢大,有與城同殉之意?”他心頭一驚,低聲道:“這漢陽城,守得住也罷,守不住也罷。元直,你深得陛下的信重,是大有前途的。為朝廷,為天下,為陛下,你要留有用之身,萬不可做玉石俱焚之策。張良搏浪一擊,倘若當時便身死成仁,便不能有運籌帷幄候之功,青史留名。否則,千載之下,誰又知道張良是誰?”
傍晚時分,他才知道白天戰死的乃聲名赫赫的水師勇將張青。宋國用兵向來北重南輕,朝廷本身並不重視水師,除了最後這悲壯的一幕,張青也沒給鄧素留下多少印象。在汴梁圍城時,鄧素雖然在城內,但也沒有如此近距離的靠近過戰場,現在仍是心有餘悸。鄧素一個沒想到,真正的戰場竟如此血肉橫飛,趙行德親臨鋒矢,絲毫不見羽扇綸巾的逍遙,二個沒想到,戰場上,哪怕是官至節度使,統製,也死得如此輕易。像張青這等勇猛,被遼賊一圍,亂箭齊發,說死便死了。鄧素,想起從前在邸報上看到各處大將戰歿的消息,鄧素心頭隱隱有些悲涼和後怕。朝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此之前,隻是簡單單地把這些訃告一般地文字匆匆略過。
“何謂玉石俱焚?”沉默了片刻,趙行德歎道,”張良那搏浪一擊,乃直道而行。惜之不中爾。”他指著城下經過的的一隊巡哨的軍卒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趙某不過天下人中一匹夫爾,縱使沒有我這個人,還有這麼多的將士。”
“可是人和人之間,終究是有不同的。”鄧素道,“天下興亡,有的人的責任小,有的人的責任大。似張將軍這樣勇冠三軍之將,本來可以承擔更大的責任,結果逞一時血氣之勇,結果身死陣前,難道便有益於天下嗎?”他心知趙行德乃是陛下寄予厚望之人,若是用得好了,可以平衡軍中曹迪、楊彥卿等勳貴將門,對嶽飛韓世忠等人亦可牽製。他本心想說,萬一漢陽不守,趙行德可以棄城而走,陛下麵前,他自會大力為之轉圜,但聽趙行德竟絲毫沒有逃生的打算。他心急之下,口不擇言,趙行德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昨日之戰,東南行營水師散亂不能列陣,陸上營伍擠在江岸上,若聽任遼賊衝破鐵索,戰死的將士將成千上萬,甚至可能十數萬大軍被遼賊一擊而潰。張將軍,平常並不以韜略聞名,據說也並非襄陽大軍中最勇之將。可賊勢洶洶,人人都在自保。大概是‘欲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吧,”趙行德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唯獨張將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我並無貶低張將軍之意,不過是惋惜罷了。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鄧素有些尷尬,“趙兄與尋常將領不同,你自己可以不顧安危......”他心中想的,口中確實不能說得那般明白,一時住口,沉吟了片刻後道,“趙兄的將大有作為,並非是在戰場之上。就算驅逐了北虜,還要徐圖恢複中興,重振朝綱,道德文章,世道人心,這些事情,你豈能撒手拋下?”
說到這裡,鄧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緊張趙行德的生死。因輔佐趙杞一事,在鄧素和理社諸君子間,已經有一道看不見的裂痕。哪怕是從前與鄧素交好的士人,在鄂州“尊天子不奉亂命”,“非為同黨,便是仇敵”期間,唯有與鄧素劃清界限。現在鄂州雖然暫且奉了趙杞為天子,但陳東等人依然號令自專,丞相府並未撤去,嶽飛假樞密使之位仍在,州縣牧守仍是學校廩生推舉的,保義、鎮國、橫海諸軍和拱衛趙杞的禁軍仍然涇渭分明。朝廷如此,底下的人心更是亂得一塌糊塗。這樣的情形不知會持續演變到什麼地步。趙行德,不管他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都是平衡這個微妙局麵的重要砝碼。
“不同?”趙行德搖了搖頭,他歎了口氣,看著遠處,許久之後,方才說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他頓了一頓,忽然道,“那些在朝霞裡飛起來的鳥兒,恐怕也是不同。這時,在東方的天際漸顯出魚肚白色,緋雲如淡淡的胭脂抹在於其上,偶爾有些鳥雀在霞光裡上下飛舞覓食。
“不管黑夜多麼漫長,太陽終究會躍出地麵。可是如果有一隻早晨起來覓食的鳥兒,以為沒了自己,這太陽便會永淪地下,那不是很可笑的事情麼?”趙行德的臉色由嘲諷變得肅然,一字一句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力有時而儘,趙某不過是一匹夫而已,但因循胸中所奉之道義,直道而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微笑道,“我所能做到的,隻有這一點。若我連這點都做不到,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成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