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侖一聲大喊,抄起短棍衝了出去,秦雲隻猶豫了一瞬,就跟在後麵,他看見周侖的棍棒狠狠在學政額角敲了一下,鮮血一下飛濺出來。而那十幾個隨從並非無備,反應過來之後,紛紛從袖子裡抽出短棍,鐵尺之類,一邊高聲叫囂,一邊護住學政。秦雲他們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後來就寡不敵眾,漸漸被圍在中間毆打。幾個廩生都被打得滿身帶傷。
“啊——”秦雲被人一棍砸在脊背,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打死這幫狗雜種!”有人高聲叫嚷。
查學政驚怒交集,捂著額頭坐到在地,喊道:“打,給我打!”。
秦運滿臉都是血,鮮血迷了眼睛,視野血紅一片,他的肺好像破了一樣痛苦地抽著氣。不斷有人狠狠地踢著他的背,秦運隻能將腰彎起來,保護自己的要害,他還不想死,還有很大很大的理想要去實現。查學政一邊踢,一邊用棍棒打,打得氣喘籲籲,秦雲都強忍著不出聲呼痛。“為民請命,死得其所!”意識就要模糊之際,他隱約聽到有人招呼那些隨從住手,說若把這些廩生打死了,恐怕更加不能善罷甘休。那些人住了手。
秦雲心中一鬆,眼前一黑,便再沒有了知覺。
熱騰騰的鮮血,一滴一滴浸紅了瑩白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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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背靠太師椅,查守庸捂著額頭,臉上餘怒未息。
雖然白紗厚厚地裹著傷藥,但他還是覺得裡麵在流血。更讓他憤慨的是顏麵掃地。從小到大,查守庸何嘗受過這等羞辱。如今舒州知州、防禦使都是州學推舉的,借助族裡長輩的支持,查守庸坐上了幾乎可以一手遮天的學政位置。子侄輩卷入了逼良為娼的案子,查守庸不費吹灰之力便把他們保了下來,暗示舒州衙門壓一壓那鬨事的苦主。孰料不知怎麼回事,原本平常事,忽然間在外麵掀起驚天波瀾,那些聲討他的揭帖檄文,令查守庸都有些膽戰心驚,不得不丟出去幾個家奴頂罪,然而,事情不但沒有平息,反而鬨得越發大了。唯一讓他心安的是,各州縣學政都看著這個案子,陳少陽若僭越職權剪除異己,大家都會群起而攻之。鄂州也有人捎話,陳少陽投鼠忌器。按照朝廷新製,隻要各州學政不公議罷免查守庸,連丞相都奈何不了他的。查守庸這顆心才算稍稍踏實。
孰料,在本鄉本土,幾個大膽廩生竟然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大哥,這些小子!”查守庸捂著傷口,完全失去了風度和斯文,“一定要整死他們!”
“住口!”查守仁暴喝道,他須發花白,顯得慈眉善目,但這一怒之下,查守庸禁不住渾身一抖,當即噤聲。“為了個小娼婦,居然鬨出這麼大的亂子,丟臉!”查守仁咳嗽數聲,嗬出一口痰,管事餘九官忙將痰盂捧上,查守仁吐了口痰,接道,“這件事一開始就不乾淨,事已至此,我已經讓夏知州先把那兩個婦人放了,免得人家在說我們查家欺負孤寡女人。”
“大哥,不能放啊,”查守庸一聽便急了,顧不得傷口,爭道,“那娼婦的娘是個潑婦。”
查守仁目光一凜,重重“哼”了一聲,查守庸頓時收聲不敢再辯。查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族,從小他都趾高氣揚,唯獨怕這個兄長。“二老爺,”見查守庸眼色打過來,管事餘九官解釋:“大老爺已經吩咐小人,安排善後,這兩個婦人鬨不起來的。”
“什麼善後?”查守庸臉露異色。查守仁微微閉了雙目。
“二老爺,大老爺的交代.....”餘九官會意低聲向查守庸說了起來。
這世道,女子名節最重,那苦主家的女兒既失了貞潔,對這家人來說,最重要的,便是為女兒找個人家。餘九官便抓住這一心理,上午知州衙門放人出來,下午便有一個媒人上門提親,男家雖稱不上多好,但畢竟是明媒正娶。實際上,這確是餘九官設下的一個圈套,這提親的人家,乃是他的一個心腹的旁支親戚。這年頭講究女子出嫁從夫。女人嫁出去以後,夫家叫她說什麼,做什麼,斷然沒有抗拒之力。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不管外麵鬨得多麼大,隻要苦主改變態度,一切都能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至於那娶親的人家在麵子上吃了虧,待外麵風平浪靜之後,隻需隨便找個借口那女子休掉,查家拔根毫毛出來,他家恐怕就吃受不住了。
“好計,好計!”查守庸眉飛色舞,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他一邊毫不掩飾用欽佩的目光看著閉目養神,氣度儼然的兄長,一邊暗發狠:“二老爺陰溝裡麵翻船,等到將來風平浪靜了,看二老爺怎麼搓揉玩耍你們。”這時,外麵有人來報,餘九官告退出去了一會兒。
“不好!”餘九官忽然匆匆奔回來,跪秉道:“老爺,那老小兩個娼婦都不見蹤影了!”
查守仁的眼睛也猛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刺人。
“兄長,怎麼辦?”查守庸臉色大變,頓失了方寸,餘九官也六神無主,在舒州這地方,敢與查家對著乾的一隻手都數不出來,但為了一個娼婦出頭的事情,其他有勢力的人家也不會做的。陽關透過瓦楞,將點點光斑投射在堂屋中間,這一點點光斑反而襯托了屋內的陰暗,陰暗中一一片死寂,良久,查守仁方才打破了沉默。
“這件事不簡單,”查守仁臉色陰沉,“守庸,你去找夏知州,一定要把這兩個女人找出來。還要關注一下那些外地來的生麵孔。九官,你去找胡防禦使,請他派團練在要道上設卡盤查,千萬不能讓人把這兩個禍根帶出去了。事情再出不得簍子,一定要辦妥當了!”
“是。”二人戰戰兢兢答道,轉身匆忙出去辦事。堂屋中沉寂下來,查守仁再度微閉雙眼,用力平心靜氣,然而,茶盞在微微地響動,他右手骨節發白,幾乎要將單薄的茶盞捏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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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到了我這裡,再沒有人能傷得了你們。”
石庭堅籠在袖中的手緊緊捏成拳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一些,一半是因為要儘量安撫住婦人的情緒,從她們口中儘可能多知道一些事實的真相,一半則是因為深切的同情。
蜷縮在石庭堅對麵,女孩七娘瑟縮成一團,無論如何不敢坐下。公文上的記錄是虛歲十五,但看上去實際年齡還要小,大概因為家境貧寒的緣故。恰恰是這楚楚可憐的樣子,給她帶來了旁人難以想象的苦難。身形瘦弱,麵龐蒼白而浮腫,散亂的頭發中,她的眼睛中充滿了恐懼,仿佛癡呆傻子,又仿佛一隻受驚的野獸在看人。在女孩身旁,中年婦人稍稍鎮定一些,但臉上仍是充滿了猶疑。丈夫去世以後,葛徐氏含辛茹苦,和女兒相依為命。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兒長大以後,能尋一個老實人家嫁了。然而,她們母女倆所經曆的一切太過慘酷,幾乎已不相信世上還有善人。但是,石庭堅儘量顯得溫和的笑容還是給了她一點點的安慰,畢竟,對著母女二人來說,除了一個公道之外,幾乎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石庭堅安撫了幾句,答應事了之後,安排她們離開舒州在江寧府落籍,母親便先開了口,接著,石庭堅又儘量溫和地問那女孩發生過的一切。無論是義不容辭,還是恩師的交代,都讓他不敢馬虎。他問得十分細致,並且將這些絲毫不落的記錄在一個小本子上。當女孩講完以後,石庭堅又取出幾張人物圖形,一張張拿出來給那女孩看。
“你認得這幾個人嗎?”他小心地觀察著,當翻到楚州學政查守庸的畫像時,女孩臉上驚恐的神色讓石庭堅頓時明白了。“這個老畜生!”他心中狠狠罵道,抬起頭來,臉上浮現一絲安慰地笑容:“這院子的主人是個善人,兩位暫且呆在此處,可保平安。”說完站起身來,對兩人施了一禮,便走出去。
“公子......”
“怎麼?”石庭堅轉身,安慰道:“你們放心,在這裡,沒有人害得了你們。”
“公子......”那七娘訥訥道,她從小沒讀過書,更不會說話,隻直愣愣跪在地上,幾乎在同時,女孩的娘也跪了下來,兩個人什麼也沒說,一起磕下頭去,一下又一下,石庭堅還沒來得及阻止,兩人的額頭已經青紫一片。若是在一年以前,像石庭堅這樣溫文爾雅的白袍書生,還是七娘憧憬中的良配,但現在,她眼中早沒有了憧憬和幻想,也沒有淚水和悲哀,隻充滿了卑微而痛苦的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