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黃鐘大呂鳴響之聲傳遍了鄂州城,清越的鐘聲,喻示著大禮法盟誓的開始。在大禮法盟誓結束後,同樣是九九八十一聲悠揚之音,以示君臣之盟上達天聽。隨著鐘聲響起,城中人無不駐足細聽,緊接著,鄂州城上,江麵戰船上,乃至對岸的漢陽城頭,鼓角號炮齊鳴,為朝廷大禮議賀。大街小巷,無論縉紳百姓,人人神色興奮,不少人拍額稱慶,甚至燃放爆竹,悠揚的鐘聲,似乎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武昌侯府中,趙行德獨坐於院中,靜聽著鐘聲一下一下敲響,他仰頭看著天上的雲朵一片片的流過,時光似乎凝滯在這一刻,又似乎在不知不覺之中,隨著流雲飛逝。他的神色平靜,但在侍立的劉文穀眼中,恩師獨坐的背影,卻是蕭索寂寥。名滿天下,是非之人,本有資格,卻又沒有資格,參與這世人矚目的大禮議。
仆役不知何處去了,院落中隻有師徒二人,顯得格外孤單。這時,外間來報,長公主殿下登門探訪趙侯,劉文穀臉色詫異,看了恩師一眼,見趙行德沒有表示,便去前廳相迎。朝中盛傳,長公主殿下屬意於趙行德,劉文穀隻當是謠言而已。本朝公主還不似唐時那般張揚,這流言想必是有心人所傳。然而,長公主殿下紆尊降貴登門,卻又似乎印證了流言。趙環的美貌超乎了劉文穀的想象,他不敢多看,行禮過後,低頭將公主帶到院中,然後便遠遠侍立,不敢偷聽恩師與公主殿下說話。不知是年輕人的血氣,還是好奇,心懷卻翻騰不已。
一個纖細的身影站在身後,良久,趙行德方才歎了口氣,低聲道:“本朝開以來,不以公主和番,天下士人都是極讚同的。家國天下事,本應該是男子漢來擔當,女子......”仿佛感覺一道清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趙行德略一遲疑,歎道,“行德家有賢妻,殿下當有良緣,何必卷入朝中政爭,自苦如此。天下若需要犧牲一女子來救,這天下也該完了!”
“我,”趙環粉頸微紅,垂首低聲道,“我,我早就知道你了,在汴梁......”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嘴裡是澀澀的鹹味。到了此時,趙環才真正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的,責難,帶著一絲溫柔的味道。十幾年前,趙環隻是一個小女孩而已,若非那一幅畫像,恐怕連趙行德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很多事情沒有親身經曆,是很難理解的。抱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趙環熬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居然踉踉蹌蹌走到了他的麵前。她的眼角微微有些濕潤,不知是激動還是委屈,嘴唇微微撅起,泫然欲泣的樣子。
趙行德一臉尷尬地站起身來。他還從來遇到這種事情,李若雪通情達理,韓凝霜更是巾幗不讓須眉的。眼見趙環咬著嘴唇,瓊鼻微聳,楚楚可憐的樣子,好像被誰欺負了一樣,趙行德心虛地朝左右看了看。劉文穀忙低下頭,手足無措,好像在仔細看地上的螞蟻。左右沒有旁人,趙行德狠狠瞪了他一眼。
“殿下,你這是?”趙行德從懷中掏出一張錦帕,猶豫了一瞬,還是遞了出去,“擦擦吧。”
趙環委委屈屈地接過帕子。趙行德皺起眉頭,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這是?自己還真欠她了。他這才注意到,公主的容貌有些眼熟,隻是她臉上畫著淡淡的梅花妝,看不太清楚。烏黑的長發挽做墮馬髻,露出修長的頸項,肌膚細膩如凝脂,一身淡綠色秀白花的宮裝,絲帶將纖腰一束,煙紗裙擺拖曳在地上,掩不住身形窈窕動人。趙行德暗道:“奇怪,怎麼有些眼熟?”他不好一直盯著人,有些尷尬地將目光移開。趙環擦了眼淚,沒有將帕子交還,反而自己收了起來。
“我早就知道你了。”趙環抬起頭看著趙行德,長長的睫毛抖動著,她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地再說了一遍,“我早就知道你了,並不是,不是皇兄強要賜婚的。”她說的是“知道”,而不是“認識”,因為她和趙行德之間,並不存在“認識”這回事。
那份朦朧情愫被她鎖在心底,猶如滴在白紙上的一滴墨,隨著似水流年,墨色漸漸淡了,但卻暈散了開去,變得更加醒目。趙環為他祈禱過平安,甚至祈禱他和他的夫人一家團圓,卻從沒有奢望過自己能和他在一起。但她朦朦朧朧地知道,在他離自己最近的時候,如果不努力去抓的話,他就又要遠走不見了。現在,他就站在他的麵前。
趙環的手因為緊張而顯得變冷,她嬌怯的身軀有些瑟瑟發抖,宮中的禮教並不是兒戲的,在心上人麵前要親口說出心事,趙環擔心自己會不會立刻落荒而逃,從此再也不敢和他見麵。藏了許久許久的心事,好像花蕾要綻放了,這一刹那間釋放出馨香,先迷醉了自己。趙環低垂螓首,木屐將潮濕的泥土劃出一條條淺淺的痕跡。
趙行德有些呆了。他是過來人,這般情態,是十分熟悉的。雖不知前因,心中卻有所悟,趙行德反而浮起一絲愧疚,字斟句酌道:“趙某已有家室,蒙殿下的垂青,卻是福緣淺薄,無以為報了。”他抬頭四處看看,左右無人,連劉文穀也不知退避到何處去了。他心中稍定,但願不會生出流言蜚語,玷汙公主殿下的名節。
“我知道,”趙環臉頰浮現出兩團紅暈,她抬頭望著趙行德,“父皇有皇後,也有我母後。李夫人是你的發妻,我會謙讓,不和她爭寵的。”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劉光世將軍月前還上表,給他另外一個妻子請誥命,皇兄......朝廷也答允了。”她的聲音細如蚊蚋一般。
“那也是妾室啊,”趙行德歎了口氣,看著趙環,“趙某已有妻室,按朝廷的法度,不可再娶妻,至多隻能納妾。我大宋的公主,焉能為人妾室?”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一道清冷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背,他歎了口氣,低聲道,“大木兄有言,飲食者,天理也,山珍海味而曰無處下箸者,是人欲也。男女夫妻者,天理也,妻妾成群者,人欲也。為人自律者,當存天理,而節人欲。”說到此時,趙行德歎道,“趙某不敢稱君子,不敢以一己之欲,耽誤一個女子的終身。”
“嗯,可是,”趙環聽出他話中決絕之意,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可是......我......我......”
“雨露潤澤大地,便不能如泉水般注滿一池。每一個女子,都要有另一個人去細心嗬護,守護的。不要像飛蛾撲火,將心事托付給薄幸之人。”趙行德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心中的愧疚更甚,語氣也變得更加溫柔,有些憐愛地看著趙環,“殿下所垂青的,興許並非趙某這個人,而是一種情愫。深宮寂寞,就是一幅畫,朝朝暮暮陪伴在身邊,也生出眷戀之意了。這情愫就好像一件華美的衣服,隻是披在趙某的身上而已。殿下將趙某當作親近之人,趙某銘感於內,卻不能假此行焚琴煮鶴之事,徒令明珠暗投,誤人終身。殿下不要懷疑,在前麵還有更好的人,你可以把這件衣服好好收藏起來,將來也可以把它披在真正能夠付出忠誠,永遠保護殿下的男人身上。”
趙環低著頭,胸口微微起伏,拚命忍著淚水。趙行德說完以後,等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來,強作笑顏,嗔道:“你說那些,我都聽不懂的。”趙行德歎了口氣,如何看不出來,他也沉默了下來,有的事情,說得太多,是過猶不及。
過了一會兒,趙環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重新將心緒埋進了心底。再次抬起頭來時,她迎上對麵關心的目光,低聲道:“多謝趙先生了。”趙行德微笑著擺手道:“什麼謝不謝的,你不是認識我很久了麼?”趙環點點頭,眼眸恢複了神采,笑道:“是啊,十幾年前,我就認識先生了,一直很想讓趙先生陪我出宮去玩呢。”她眨了眨眼睛,淺笑道:“趙先生,你是否願意小女子陪你出去透透氣,了卻一下心願呢?”她俏臉紅暈,仿佛塗了淡淡的胭脂。
趙行德被軟禁得久了,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又歎了口氣,搖頭道,“不過,這可能麼?”他的眼光落在院牆上,雖然看不見,但到處肯定都是有職方司的軍兵守衛的。趙環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流露出恍然的神色,神色微黯,心中又泛起同情。
“皇兄和陳相都知道,”她走近一步,低聲道:“我還會來探望先生的。說不定......”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然後轉身匆匆而去。趙行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樹掩映的紅牆綠瓦後麵,自己踱步回到適才安坐發呆的地方,經過趙環這一打擾,剛才那種蕭索寂寥的感覺經一掃而空。趙行德搖了搖頭,放下滿懷心事,拿起一張強弓,在院中對著靶子,一箭一箭地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