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一輪旭日正冉冉從東方升起,將湖麵照耀成粼粼金色。
黎明寂靜,早春沒有青蛙的呱噪,書生們將白袍紮在腰間,或在湖畔誦讀詩書,或引弓練體,朗朗讀書聲中,不時傳來晨練的“哼”“哈”之聲。和陳東等人一樣,吳子龍也保持著早起晨練的習慣。他練了一遍“八段錦”,身上微微見汗,才收勢在湖畔散步,石庭堅等得意門生跟在他身邊,涼風拂麵,師生眾人衣袂飄飄,一個個豐神俊秀,宛若神仙中人一般。
“百日苦行的效果非常好。”石庭堅神色恭敬稟報道,“像鄂州李篤、舒州秦雲、泉州劉秉忠、清江晏鳴相、臨川黃元傑等輩,都在苦行中脫穎而出,他們在所經過的各州縣學裡,已經小有聲望了。”
“吾道不孤,後繼有人。”吳子龍微笑著點了點頭,“公議推舉之事,和做學問道理相同。樹欲枝繁葉茂,必深其根,方能經風雨。如今人人隻見到朝堂高位,卻不知在跟腳上下功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搖了搖頭,笑容轉冷道,“先把人心鼓動起來,各州縣的案子加緊上遞到鄂州,刑部一直壓著不辦,再讓各地的廩生帶著苦主去刑部申冤,給陳少陽、溫循直增加壓力,這事情要趁熱打鐵,鬨得越大越好。”
“弟子領命。”石庭堅躬身拱手,又問道,“恩師,聽說朝中在議論‘保馬法’?”
吳子龍隻微微點了點頭,卻未置可否。石庭堅遲疑一瞬,上前一步道:“恩師,此法名為保馬,實為助長兼並之風。東南本來人多地窄,桑稻、桑棉爭田。如今米價低迷,綢緞、布匹的價錢卻高,各地縣富戶紛紛改種桑樹。因為樹一種好,平常便不需要多少人力維持,所以江南的富戶紛紛從佃戶手裡把田地收回,兼營工商,廣建蠶場、絲場、布場等,獲利倍於種糧。非但如此,富戶還大肆兼並良田種桑樹,致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這保馬法,正是為了兼並土地而提出來的。”
石庭堅對兼並之事深惡痛絕,故而聲色俱厲地陳述厲害。然而吳子龍隻靜靜地聽著。江南桑奪稻田的事,他早已知之,而且知道得比石庭堅還要詳細。保馬法助桑奪良田,兼並土地之事,緣起自江南路一戶苗姓富戶。
兩年多前,遼宋鏖戰正酣,打仗、運輸輜重,樣樣都要馬匹。朝廷為了抵禦遼人,不但從蜀中買馬,更在民間高價購買喂馬的草料。這姓苗也是利欲熏心,將蠶吃不了的老粗桑葉摻合在鮮草料中賣給草料場。幾個月沒被發覺,他摻桑葉的膽子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居然一直沒事。苗姓富戶才發現,嬌弱的蠶蟲雖然吃不了老桑葉,但喂馬卻綽綽有餘,後來乾脆就直接把桑葉賣給大軍草料場喂馬了。
原先所謂“春蠶不吃小滿葉,夏蠶不吃小暑葉”,桑葉一旦長老,蠶就不吃了,現在老桑葉居然可以喂馬,桑園的主人便又多了一大筆收入。這個消息傳出去後,彆家紛紛仿效,還有人趁著秋冬季節,桑樹葉子稀少的時候,在桑園中栽種牧草,或賣給彆家,或自養牛馬豬羊等牲畜。
栽桑養蠶,抽絲織錦,雖然頗費人工,但在人多地少的江南一帶,卻是最賺錢的行當之一。所謂一樹桑樹一樹錢,桑樹又有“搖錢樹”之稱。農家常用蠶沙來養魚,蠶蛹則可以養雞鴨,老桑葉可以喂馬養羊,馬糞、羊糞、雞鴨糞便又可肥田。朝廷收購馬匹和草料的價錢一直居高不下,算起總賬來,種桑養蠶養馬的收益大大超過了種糧食。雖然不斷有人棄稻種桑,但南麵稻穀源源不斷運進來,米價不但沒有升上去,反而還一直在下跌,這一年多來,改稻田種桑樹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
對廣有田地的富戶來說,種樹和種莊稼大不一樣,隻要成了桑林氣候,就不需要佃戶天天照料,采摘桑葉,養蠶,抽絲,紡織,甚至在秋冬兩季種些牧草,全都可以雇長短工來做。所以,改稻為桑的風潮愈演愈烈,失地的農民就越來越多,有運氣的還能在桑園和工坊找到事做,沒運氣的朝不保夕,甚至到了無米下鍋的地步,還有一些咬牙上了去南海的大船。在一些人大發橫財的同時,另一些人饑寒交迫,怨聲載道。若不是各地團練得力,隻怕已經遍地盜賊了。
“恩師,兼並是亂國之道,”石庭堅滿臉憂色,勸道,“不能聽之任之啊。”
“庭堅,你憂國憂民是好的。”吳子龍搖了搖頭,麵色不豫道,“不過,要分清楚輕重緩急。現在,頭等大事,乃是爭奪各州學政的立場,爭取在年內搬倒陳東,否則的話,大好時機就錯失了。”
“可是,恩師.....”他還待再勸,卻被打斷了。
吳子龍的語氣中已帶了些許嚴厲:“推動學政公議彈劾的事,絕不可放鬆。現在禮部抱定了一個“拖”字,而我們就不能讓他們這麼拖下去。侯煥寅從京東路逃了出來,拖得越久,京東路十幾個州的學政態度就越不好說。另外,朝廷一直在暗暗推動在南海屯墾地建州立縣的事情,新建州縣全部支持陳少陽,此事若成,他的相位就牢不可動,局勢也不可挽回了。”
“建州置縣?”石庭堅吃驚道,他沒想到陳東還有這一手。
宣和三年,趙行德上書“拓海十策”,龍顏大悅,欽點為太學策論第一。趙柯即位次年,便以陳東、嶽飛分掌文武,經營拓海屯墾諸事。朝廷征發流民、裁撤廂軍,及各州縣收押犯人、贅婿、小偷、私娼,欠債不能歸還者,數以十萬計,悉數送到廣州市舶司牢城營,壯者為軍,弱者為民,以充實屯墾。這一番舉動,當時可謂擾動天下。
理社結黨一案,清流士人有數百家貶謫嶺南,至此皆用為流官,陳東的門人弟子,許多也因此遠赴蠻荒之地,治理屯墾的百姓。這些人才是陳東真正的嫡係人馬。陳東、嶽飛先後北上主持軍政後,即使遼軍南侵局勢最危險的時候,廣州市舶司也沒斷了對諸多屯墾地的支持,各種物資給得比從前隻多不少。遼宋戰局剛剛穩定下來,兵部便讓廣南路準備運送到北方的盔甲、火銃、震天雷、火藥等物資部分運送給在和蠻夷部落打仗的屯墾地方。
遼軍的南侵,對主持屯墾的流官士紳來說,可謂因禍得福。最初兩三年間,流官和移民幾乎是從無到有地建起了一個個屯墾的據點,大量的勘測、開荒、興修水利等事,都是在這階段完成的。還有很多人在和當地蠻夷的衝突中喪命。靖康四年,屯墾剛剛初具規模的時候,遼宋之戰爆發,南海屯墾地突然變成了遠離戰場的世外桃源。大片國土淪陷,長驅南下的契丹人四處燒殺搶掠,迫使宋人不斷向南逃難。這時,除了戶部持續將流民送往各個屯墾地方之外,從河北、河南、京東,甚至荊湖、江南的士紳,也紛紛坐海船遷居而來。
各個屯墾地都極大地充實了。原先因為人少,有些地方被當地蠻人侵淩,不得不向附近的蠻首納幣求和。在實力大振之後,各地幾乎都將不服歸化的蠻人趕入瘴癘山區。新得的膏腴之地,有的被老移民分彆占據,有的則賣給新來的富戶。屯墾地雖然和來往客商做買賣,但還是秉承以農為本。移民大部分原先也都是種地的農民,因為當地氣候炎熱潮濕,極適合種植稻穀和甘蔗,所以大多數屯墾地都種植這兩樣東西,自給有餘,便運出去交換彆的器物來用。
挺過了篳路藍縷的艱難階段後,屯墾地栽種稻穀每年最多可以三熟,而種甘蔗更比稻穀容易,此外還可大量采伐木材。越來越多的海船滿載著木材、稻穀和糖塊運銷宋國本土,從江淮運回綢緞、布匹,從廣南運回瓷器、桐油、茶葉,以及銅鐵鉛錫等貨物。
這一兩年來,宋遼戰局已經穩定,而且朝廷大行學校推舉之製,因此,在陳東的支持下,各個屯墾地都開始要求建州立縣,開學校,推舉學政。朝廷已經多年未開科舉,學校儼然已成為士子晉身仕途的必經之途,對屯墾地的清流士紳來說,沒有比子孫讀書出仕更加重要的事情。因此,在陳東的支持下,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在朝中各地上下奔走,廣為呼籲。
“南海建州置縣的事情,我已經在全力阻止,但是,也拖延不了多久了。當初流放嶺南的士人,原本就是清流中的股肱人物,故舊親朋遍布各州縣。再加上這一兩年來,各地士紳遷居避禍南海的也為數不少。於公於私,朝廷也不可能絕了他們子嗣上進之途。所以,開春以後,各州縣加緊押解犯人到鄂州,各州縣廩生也要上京,壓禮部趕快召集學政商議彈劾丞相的事,或者乾脆不需要大家到鄂州,誰讚同?誰反對?直接在各地表個態度就行了。”
吳子龍細細地布置交代,石庭堅靜靜聽著,暗暗心驚。他原本也在奇怪,陳東是理社之首,為何在社中勢力居然和吳子龍不相上下的樣子?若不是這一批老的清流士人放逐嶺南,陳東門人弟子,許多都陷在南海屯墾不能抽身,恐怕吳子龍也不會有如今這麼大的勢力,自己也不會有現在的位置和機會。“陳相公還有這樣一批助力,等他們真的翻了身,可真不好對付。”他思忖道,“難怪恩師著急要推動學政彈劾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