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公已將許孝蘊擢為軍器少監,加朝散大夫。”
“軍器少監?連升三級?”趙行德沉吟道,“陳少陽用人也算不拘一格了。”
他們是太學出身的人,不比科舉苦讀上來的,對朝廷的官製,上下掣肘,左右製衡的利害,如觀掌紋一般清楚。陳東深感官製混亂,糜費國家俸祿,率先辭去虛銜,中樞重臣隨之效法,官製也漸漸簡潔明了,大致隻分為職官和散官兩途。職官決定著官員的權力範圍,另加散官則可以提升官員的品級和俸祿。此外,建立殊勳之大臣,朝廷另有爵位相贈。
許孝蘊先是正七品禦史,並沒有多少實權。陳東用他為工部軍器少監,雖然職官隻升了一級,但朝散大夫散官卻連升三級到了從五品。鄂州改製以來,中樞和州縣的官位都大為減少,吏部磨勘較從前更嚴,文官三年未必能有一遷,許孝蘊一次升遷,一下子就比同輩提前了至少九年。年輕一輩中,一時譽為風池候選。朝中大臣對真正的門人弟子,也就是提攜到這個程度了。軍旗少監位置十分重要,許多前朝名臣都當過這個差遣。舉國的弓矢、火銃、甲胄、劍矛、彈藥、戰守之具,都由軍器監管理。在這個位置,許孝蘊挾燒船驗鐵之威,當有一番作為。
“不拘一格麼?”趙環沒有太多概念,心說當找人問個清楚,又道,“許少監的焚船驗鐵之舉,叫好的很多,也有罵他的,甚至非議陳相公任用酷吏。有的說幾條船平白就這麼毀掉,太可惜了。說他故作驚世駭俗,若非迂腐不近人情,便是拿同僚的人頭當升遷的墊腳石。”
“可惜麼?”趙行德搖頭道,“幾條船燒了,總比載著滿船的人和貨物沉了好。”
“有人說,陳相公拿這件事小題大做,刑部裡的死囚已經夠多了。”
“身為丞相,他所考慮的並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告訴天下人他的一個態度。”
趙行德麵色凝重地緩緩道:他想起初戰河間城時,因為劣質火銃炸膛,火銃手寧可把火銃當鐵棍來用的事情,感慨道,“丞相不可能明察秋毫每一件事,他給天下人的,也就是一個態度而已。上行下效,他若稍稍露出姑息遷就的意思,不僅僅是將來又多了不少葬身海底的冤魂而已。若執政大臣的態度都曖昧不明,救時弊隻一味‘甘草’,振朝綱隻兩字‘鄉願’,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家得過且過,小吏也敢於糊弄上官了。吏治就是這麼敗壞的。也許對那些因循前例,貪墨克扣的官員來說,斬首太過殘忍,但若真的姑息遷就下去,就是對無辜者的殘忍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嗯。”趙環也點了點頭,開玩笑道,“陳相公也真有宰相氣度。”
和許孝蘊相比,宋國朝野對陳東的褒貶更是不一。有時在趙環麵前,趙杞會痛罵一番陳東,又感慨道,若無陳少陽殫精竭慮,大宋必不能中興,然後又道,此人是大宋的棟梁,卻是朕之芒刺。大宋的局勢亂成一鍋粥似地,幾乎所有人都怨聲載道。然而,若公允來看,換個人來做丞相,未必有陳東做得更好。宋軍在戰場上打退遼軍的入侵,還順勢收複大名府。各州縣市麵上,米價一直穩定,其它的貨物買賣繁榮得很,甚至比宣和年間還要興旺。
朝廷廢除了大部分苛捐雜稅,再要增加賦稅,需得到學政公議的準許。這大大刺激了各州縣士紳興辦工商的熱情,在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各地的工坊比從前激增了一倍有餘。州縣競相在邊界設立關卡,限製外地的貨品運進本地,或者課以重稅。朝廷轉運司為此焦頭爛額,若非陳東調動禁軍,強行拆掉了州縣私設的關卡,隻怕要激起民變了。
“若不是這樣,”趙環惋惜道,“隻怕吳尚書也沒有現在這麼多的盟友。廢除關卡這事,得了好處的沒一個心存感激的,失了好處的卻懷恨在心。陳相公真該冷眼看他們自己私設關卡,等到天下民怨沸騰,到處都維持不住局麵了,再出來收拾,看這些人還做不做白眼狼。”
“前朝還好說,本朝若任由各州縣私設關卡,和玩火沒什麼兩樣。若一開始聽之任之的話,這後果朝廷還真收拾不了。””趙行德搖了搖頭,解釋道,“本朝士紳競以工商牟利,時至今日,大至各路府、州縣,小至一家一戶,都早已不是自給自足。”
趙行德見看著趙環不信的神色,掰著指頭數道:“先說東南州郡,江寧、杭州府一帶,盛產棉布、絹帛、綢緞,一向稱為‘衣被天下’,每年單運出去的絹帛布匹,價值數以千萬貫計。然而,原先所謂蘇杭熟天下足,到了本朝卻完全相反了。正因為桑稻爭田,棉稻爭田,江寧府、杭州府的糧食不夠吃,每年都要從廣南和荊湖買進大批的糧食。東南看似富庶,花團錦簇,隻要糧道被卡住,立刻會出現囤積居奇,糧價飛漲,甚至餓殍遍地的局麵。除此之外,東南作坊所需的物料,如藍靛、木料、竹料、紙張、鐵料、石炭、燃料、桐油,全部都要從外麵運進去,任何一種被卡住,都會有大片工場無法開工,百業凋敝,民不聊生。”
“近世以來,廣南東路紡織、造船、冶鐵等百業興旺,又有南海屯懇的需求,但終究根底尚淺,工坊造不出好生絲,綢緞坊所需生絲,棉線,都要從東南運進,糧食、木炭從廣南西路和南海運進,僅僅木炭一樣,每年就以千萬斤計。同樣,若沒有荊湖、東南來的買主,那廣南路的鐵器、精瓷、夏布、蔗糖和海鹽市麵必定蕭條無比。福建路多山地,百姓不得不以種茶為生,士紳商賈往往將茶葉等器物運銷他處,換回銀錢,每每一交易以十萬貫計,然後再買進糧食等各種貨物。茶路就是福建路的命脈。”
“鄂州本為天下商賈輻輳雲集之地,各地的鹽、麥米、木料、花布、藥材,川流不息,都由此經過,大江上下以此謀生者數以十萬計。朝廷又將行在建於此處,一個月都不能斷了商路漕運。而北方凋敝,南海屯墾,這些地方,如不與外麵互通有無,百姓的生活恐怕立刻就會陷入困頓,哪怕富庶之家,在市麵上也買不到什麼東西了。”
“大宋賴水路縱橫,有舟船轉運之便,士民享商貿互易之利久矣。然而富紳盤剝,百姓也隻是溫飽而已。如今州縣設卡,貨物必然騰貴,可以想象,上者失其厚利,下者失其溫飽。天下大亂,隻在頃刻之間。陳少陽才不惜開罪諸多力主設卡的州縣,隻是不希望局麵演變到不可收拾之地步而已。”
“可是,既然像夫君說的那樣,”趙環遲疑道,“那各地州縣為何還要設卡阻斷商路呢?”
“各打算盤,各為其利罷了,”趙行德搖頭道,“可是,眾州縣出於私利所采取的行動,疊加在一起,卻非大宋百姓之福。大家都想走一條又近又方便的路,結果卻是大家都去擠獨木橋,結果走上的卻是一條自相殘殺,最後同歸於儘的死路。”
“若站在州縣執政者的立場上考慮,設立關卡,可以立刻收取賦稅,多少都有好處,長遠來看,更能將外州縣的貨物堵在外麵,讓本州的士紳獨霸行市,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是,若大家都如此亂來,那麼所有人的貨物都賣不出去,難道又退回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小國寡民的時代不成?而朝廷中樞的責任,便是不能讓州縣為私利而走死路,而要他們是相互妥協,一起走出條活路來。正所謂,義者,利之和也,這就是朝廷大義。宰相之稱,源自分割犧牲肉食之人,務令各方心服。丞相治大國如烹小鮮者,在調和鼎鼐,也就是調和利益。無論如何,堅持大義,就是丞相的本分事業。”
趙行德身在軟禁之中,左右沒有急事,這一番深入淺出的講解後,趙環算是完全聽懂了,她雙手托腮,美眸望著趙行德,顯出一絲異彩,暗想道:“夫君對大宋的情勢,對為相之道,可算是十分清楚了。”心頭更泛起一絲憾意,不管是因為夏國,還是尚主的關係,趙行德都不可能做丞相。
“我也是隨便說說罷了。”察覺她的神色有異,趙行德打了個嗬且,笑道,“你隨便找個太學生來,都能如此這般給你講一大堆的。殿下隻需多讀書,便會笑話趙某紙上談兵了啊。”
“嗯,”趙環點點頭,又微笑著搖頭道,“過謙之詞,我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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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花廳內,正在舉行使者覲見丞相的儀式。
“貴我兩國素為兄弟之邦,大食竟然先後侵犯兩國,實乃人神共憤之事。”夏國使者馮廷綸正色道:“倘若貴國放回我朝上柱國,上將軍趙行德,那麼我朝願與貴國結為盟好,派遣水師攔截大食海盜,甚至可以再借貸一筆銀錢給貴國朝廷,剿滅大食海盜,或調遣海軍遠征,犁庭掃穴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