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等他們鬨去,等他為我們將人心都收攏了,我自有雷霆萬鈞的手段!”
鄧素的聲音不大,卻如斬釘截鐵一般。趙杞眼皮突地一跳,他看著鄧素,內裡竟有些害怕。吳子龍指使門人棒殺蔡李,鄧素請旨斷了北狩大臣的生路,朱雀大街依稀仍有血跡。本朝所謂祖宗家法幾乎破壞殆儘,這些文官動起刀子來,凶險狠辣之處,已不下於武人。
燭火閃爍,鄧素原本蠟黃的臉顯得陰晴不定,在趙杞眼中,更有幾分猙獰。
陛下心中惴惴不安,忽然想起曹皇後的囑咐,輕咳了一聲,道:“愛卿,收拾人心,安定朝局固然要緊,然則北方大片國土淪於敵手,朕念茲在茲,收複舊疆,萬萬不容拖延......”趙杞猶豫了片刻,終於道,“如今汴京已複,遼寇退往河北,夏朝又陷在河中戰事當中,東西難以兼顧。朕以為正是收複西京的大好時機,丞相以為如何?”他說完後看著鄧素,見他麵無表情,心中竟惴惴起來,趙杞暗罵自己,又問了一句:“丞相以為如何?”
“陛下,臣以為,宋夏之盟不可破。”鄧素沉聲道,“若要收複舊疆,這是唯一可行之策,否則的話,我朝東京留守司受遼夏兩麵夾擊,必然疲於奔命,非但不能收複舊疆,中原保不保得住都成問題。”他頓了一頓,似乎沒看見趙杞臉色難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至少在官軍收複河北之前,尚須穩住夏國,最好在嶽將軍北伐時,說動夏國出兵抄襲西京道,使遼軍首尾不能相顧......”
“嶽飛是陳少陽的人。”趙杞不耐煩地打斷了鄧素的話,“至今他也未上表朝賀,不是嗎?”
“大禮法沒有朝賀的規矩,”鄧素悠然道,“臣蒙學政推舉腆居相位,哪能奢望天下人人朝賀。”他拱了拱手,對趙杞道,“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下歸心,唯有陛下,鄧某不過一介臣子,又怎敢奢望將這普天朝賀之儀呢?嶽將軍乃國之乾城,隻要他忠心國事,臣絕不會因私廢公,為了這區區朝賀之儀,輕易換帥,動搖河南戰守大局。”
這番話貌似恭謹,趙杞也不得不點頭,沉聲讚道:“若滿朝文武皆如鄧愛卿這般高風亮節,朕無憂矣。”他願準備以曹迪代替嶽飛出掌東京留守,全權處置北伐西征等事宜,但鄧素已把話說在了前麵,這提議便說不出口。趙杞本是多疑之人,將北方兵權儘數付諸曹氏一門之手,他原有幾分疑慮,今日既然不好出口,這事情便擱置下了來。
君臣奏對過後,鄧素便躬身告退,徑自回到相府。
相府後花廳中,書吏早已召集了鄂州有名望的書林、書坊的東家,“小報”幕後的老板等候。坊間比他們財雄勢大的商賈不知凡幾,而商賈本身也未必有多高的地位。因此,在相府等候的這一個多時辰裡麵,這些商人都在暗自猜測原委。有個“小報”老板想到前幾日才買通了刑部的人,比“朝報”提前三天刊出了一樁刑案的結果,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丞相大人到——”的通秉遠遠傳來。眾商人一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在作揖相迎。
“抱歉,抱歉,”鄧素到不擺架子,笑著還禮道,“鄧某叫各位東家久等了。”
他這一作勢,又把好幾個人嚇了一跳。所謂禮不下庶人。哪怕在知縣麵前,商賈向他行禮,微微一頷首,已經算是禮賢下士。何況是丞相?眼見鄧素拱手,幾個商人偏過了身子,不敢受他這一禮,有人口中喃喃念道:“不敢不敢,折殺我也。”另外幾個人卻是嚇得呆了。
“各位有禮,”鄧素含笑落座,伸手道:“請坐。”
商人們這才木然落座,有人腦中仍在嗡嗡亂響。
有人心中隻道:“剛才鄧相爺拱手為禮了,可不是我發夢了麼?”
甚至有人偷偷地在袖子裡狠掐胳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與此同時,丞相府文官也落座,神態恭謹地等待相爺說話。這幾名文官都是鄧素從禮部簡拔出來的乾才,準備在相府直轄下新成立一個衙門,喚作邸報司。進過一段時間籌備,今日鄧素把文官和這些商人一起召來,便是將朝廷新成立邸報司公諸於眾。鄧素為人雖然端方,但一想不太擺架子,兼之愛才心切,這般不拘禮而親切的做派,對禮部文官來說早習以為常,他們看這些商賈惶恐不安的神態,不禁浮起了一種自豪而優越的心態。
眾人皆屏聲斂息,等著相爺說話。
“今日請諸位百忙之中過府,”鄧素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有三件要事與諸位相商。”
諸商人一聽是“要事”,且有“三件”之多,心中不禁又“咯噔”一下。官府的事情,不是要錢,就是要人,哪一件是好商量的,相爺說話越是客氣,也越叫人懸心,偏偏鄧素說話斯條慢理,不帶一絲情緒,是福是禍,旁人猜不出任何端倪,隻能懸著心聽下去,生怕漏了一個字。
“這第一件事,我大宋一向稱為禮樂之邦,無論朝廷還是州縣,都以教化百姓為第一要務。而欲行教化,當從童蒙做起,使其習與智長,化與心成,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本朝開國以來,除了太學、州學、縣學之外,廣建蒙館、家塾、私塾,使每一裡皆有一二所小學可以為兒童開蒙。使我大宋國境之內,弦誦之聲,往往相聞。說來慚愧,鄧某在禮部時卻得知,各地許多小學因陋就簡,不但學堂破敗,連教書的字本也頗有錯漏,開蒙從頭便將孩童帶到歪路上去了,將來拐也拐不回來。這樣不行!”
鄧素忽然加重了語氣,讓眾書商心裡一突,隻聽鄧相爺聲色俱厲道:“人之初,性本善,孩童未染物欲,如一張白紙,正所謂春雨潤物細無聲,開蒙最是重要不過。故而,蒙學字本,所述先賢教訓,不可誤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鄧素略微放緩了語氣,“所以,儘管朝廷有百廢待興,處處捉襟見肘,仍將拔出一筆銀錢,為天下小學發下蒙學字本,至於書目,初步就選定《百家姓》、《千字文》、《蒙求》、《小學理》這四本。”言罷,他微微頷首,示意郎中王端禮接著說下去。
這四本開蒙書由淺入深,《百家姓》和《千字文》是本朝最流行,也是最簡單的,《蒙求》的內容就寬廣得多,幾乎無所不包,包括了待人接物,曆朝故事、名人、格言、對聯,淺顯詩文,以及天文、地理、鳥獸、草木、物性、算術、營造法式、農事等內容。在此基礎上,《小學理》則由淺入深,將“四書五經”以及理學著述以四言簡韻概括。鄧素在執掌禮部時編寫這本書,先後經黃堅、陸雲孫、陳東、吳子龍、趙行德、朱森、何方等人看過,刪改七稿才最終定本,雖然字字句句皆十分淺顯,實是蘊含了宋國這一代人心力的集大成之作。這四本書禮部已經全部刻板定本,已足夠宋國的普通孩童從七歲學到十四歲了。
在禮部之內,這四本開蒙書私下又被稱為“小四書”,由國子監按照《五經正義》的標準一絲不苟地治好了雕版,因為要發放全國小學,印量巨大,禮部估算,國子監及各地官辦印坊全部開印,也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因此便找來了民間的書林印坊,準許他們摹刻國子監印版,代為印製小四書,第一版的所有印數全部由朝廷買下,此後再視各地的需要逐步加印。作為回報,國子監亦允許參與印書的書商摹刻國子監的其他雕版,如欽定《五經正義》等書。
郎中王端禮將印書的安排說得很詳細,書商們的腦子裡便急速地打著算盤,到了最後,好幾個人都流露出既驚且喜的神情。印書其實是件一本萬利之事,通過這次合作,他們不但得到了名正言順地摹刻國子監雕版的機會,不再有因“盜版”而被朝廷拿問的後患。而且,按照禮部定下的用紙、製版,每套《小四書》官買價為五百錢,扣除工錢,書林大約還能淨賺百文左右,雖然不如一些精美詩集,但勝在量大,若印刷一千本,就淨賺了十萬錢。這哪裡是支差,簡直是送錢啊。當王端禮說完以後,眾書商人人踴躍,甚至有人笑得合不攏嘴。
“諸位當仁不讓,鄧某深感寬慰,”鄧素含笑道,“我大宋教化百年,方有如此眾多的義商。”
“哪裡,哪裡。”“鄧相公過獎了。”
“鄧相公高瞻遠矚,明見萬裡,我等不過追附驥尾而已。”
眾書商也算是終日與筆墨打交道的人,這時將原先的拘謹也都放下了大半,個彆的便諛詞如潮,極力地奉承巴結起來。一場熱鬨之中,仍有一兩個頭腦清楚的,顧慮著鄧素先前提到“三件事”,仍是小心翼翼,等待他的下文。果然,謙遜了幾句之後,鄧素恢複了無喜無怒的臉色,緩緩道:“這印書的事,將來要仰仗諸位。接下來第二件事,便是朝廷的邸報,與民間小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