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明白了。
不止是明白了趙煦的決心,同時還從趙佶這件事明悟了更多。
很多事情,就應該在萌芽狀態做出改變甚至是扼殺,如果每次都是‘小懲大誡’,甚至是不聞不問,到最後,就隻能‘維護’了,因為嚴重到一定程度,碰一碰就疼,牽扯太大,更彆想大刀闊斧了。
現在的情況就是,以往沒有著力去解決的問題,日積月累之下,已經不得不重視,但膨脹到了這般程度,他們不敢輕易去觸及,還得要小心翼翼的護著,生怕‘崩’了。
蘇頌拄著拐,沉寂無聲。
他們身前的趙佶,今年已經十歲了,該懂的基本都懂了。
聽到趙煦褫奪了他的一切,小臉煞白,眼神裡都是恐懼,身體顫抖個不停,牙齒打顫,一句話說不出來。
趙煦根本不看他,掃視著一地的銅錢,轉向跪在地上的朱淺珍,道:“朱淺珍,起來吧,論起來,朕還得叫你一聲舅舅。”
朱淺珍渾身一顫,連忙爬起來,忍著心驚膽戰的道:“小人不敢。”
朱淺珍在法理上,確實是朱太妃的兄長,但朱太妃的生父姓催,又在任家長大,雖然姓朱,卻與朱家幾乎沒有任何關係往來。
這也是朱淺珍沒有國舅身份,如尋常百姓一樣的根本原因。
趙煦審視他片刻,又盯著滿地的銅錢,心裡思索不斷。
區區百十吊,換成銀子也就是百十兩,現在需要用馬車,大箱子來運送,灑落一地,厚厚一堆。
趙煦看了眼四周的人,見沒人說話,沒人再出現,便道:“巡檢司收拾一下,其他的事情,按程序走吧。”
“是。”一個巡檢司副巡檢模樣的人抬手應著。
其實接下來基本沒有什麼事,罪魁禍首趙佶已經被褫奪一切,圈禁宮內,剩下的就是善後了。
趙煦沒有再多說,轉身離開。
蘇頌一直沉默著,跟著趙煦往回走。
陳皮看了眼臉色慘白,如同失神一樣的趙佶,還有嚇的不輕的趙似,吩咐人將兩人帶走。
四周暗藏的人已經知道趙煦的話,莫不震驚。
神宗皇帝第十一子,當今官家的十一弟,就因為在街上欺負了一個商販,就被廢除了?
蔡京站在窗口,靜靜的看著街上橫穿而過的趙煦,神色漸漸凝重。
他本以為已經猜到一些這位官家的心思,但眼前的這番魄力又讓他自我懷疑了。
趙煦回到宮內的時候,宮裡已經炸開了。
高太後派了周和,朱太妃,孟皇後更是親自的齊齊趕到了福寧殿,想要詢問個究竟。
趙煦心裡有所準備,在福寧殿裡耐心的與宮裡的三個女人解釋。
蘇頌則坐在政事堂的值房裡,閉著眼睛,默默無聲,靜靜的仿佛睡著。
門外的小吏根本不敢打擾,蘇相公從外麵回來,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冷肅之意。
蘇頌一直在回想著趙煦的話,也在想著眼前的朝局。
而今的朝廷,麵臨各種各樣的問題,很多問題確實迫在眉睫,厄需處置。
隻是,真的要放任章惇等人,任由他們行事嗎?
可如果不放,這些問題,他解決不了,相信後來者更不容易解決。
再說了,那位官家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頌輕歎了口氣,從抽屜裡拿出了兵部與樞密院聯合撰寫的‘軍隊改製方略’,他又盯著一陣,慢慢拿出大印,在上麵蓋好,合上後沒有再看,對著門外道:“來人,送去青瓦房。”
一個文吏推門進來,取過奏本,看了眼神色微變,連忙躬身,悄悄退出去,還順帶關上了門。
蘇頌越發沉默了。
他放過了這道奏本,不知道會引出多大的動靜,也不清楚會有多少人將對他口誅筆伐。
“不管了……”
蘇頌搖了搖頭,到了他這個歲數,已經不會強求太多,對外麵的罵聲不會太在意。
福寧殿裡。
趙煦解釋了好大一通,口乾舌燥的喝了口茶。
周和一直是站著,他代表高太後,除了偶爾追問幾句,一直默然不語。
孟皇後倒是沒有開口,一會陪在朱太妃身邊。
說話最多,最急的也是朱太妃,趙佶在她身邊比趙煦,趙似,趙幼娥還多,突然間就被貶為庶人,她哪裡能不擔心。
直到最後,她還是道:“那趙佶今後就住我院子裡,你不能再罰了。”
都這樣了,還能怎麼罰?給條白綾勒死嗎?
趙煦心裡嘀咕一句,麵上淡淡的道:“好。”
趙佶跪在地上,一直在哭,抽泣不停。聽到趙煦不再罰了,淚眼婆娑的看了眼趙煦,又委委屈屈的低著頭。
趙煦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這個小混蛋,沒有任何心軟,多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朱太妃聽著,暗自鬆口氣,上前給趙佶擦了擦臉,心疼的道:“彆哭了,跟我走。”
趙佶輕輕嗯了聲,抹了把臉,悄悄看了眼趙煦,跟著朱太妃走了。
趙煦瞥了眼,又看向孟皇後,道:“你覺得朕處置的重了?”
趙佶隻有十歲,在街上仗勢欺人,嚴格來說,不算什麼大過,用不著貶為庶人。
孟皇後抿著嘴,輕聲道:“臣妾不敢多嘴,隻是擔心會影響官家兄弟的感情。”
嚴厲處置了趙佶,不說趙煦與趙佶的關係,還會影響到趙似,趙幼娥,趙佖,甚至是宗室對趙煦的觀感。
趙煦微微點頭,他自然早就通盤想過,道:“無大礙,祖母身體不大好,你多去看看。”
孟皇後眼神謹慎的看了眼趙煦,行禮道:“是,臣妾告退。”
趙煦嗯了一聲,目送孟皇後離去,轉頭就看向陳皮,道:“益州交子務等關於交子的資料,查的怎麼樣了?”
陳皮連忙上前兩步,道:“小人昨天讓人問過,戶部那邊已經整理差不多,預計這兩天會送上來。”
趙煦輕輕點頭,腦海裡還是那一地的銅錢,隨後道:“那朱淺珍,與小娘有聯絡嗎?”
朱淺珍的資料在趙煦出宮之前就被查的差不多,現在更清楚了,陳皮道:“在國太還在世的時候,還有所聯絡,在國太過世,尤其是官家登基之後,基本沒有了。”
國太,也就是朱太妃的生母了。
趙煦能理解,本就沒有什麼血緣,加上朱太妃生母過世的早,朱太妃在宮裡不如意,本就脆弱的關係算是斷了。
趙煦細細思索一陣,道:“再仔細查查,找個時間,朕要出宮去見見他。”
陳皮心裡疑惑,朱太妃都不在意,官家更是幾乎沒見過,不知道要見那朱淺珍做什麼,卻還是應著道:“是。”
在趙煦與陳皮說話的時候,政事堂的文吏,將那道‘軍隊改製方略’送到了青瓦房,蔡卞的手裡。
蔡卞揮退文吏,打開奏本,看著蘇頌鮮紅的宰相大印,鬆了口氣的笑著與章惇道:“還是官家有辦法。”
章惇有些詫異,沒想到趙煦真的這麼輕易就說服了頑固的蘇老頭。
蔡卞沒想那麼多,道:“我們再商議一下,與樞密院,兵部做些修改,而後聯合樞密院,政事堂上書,定下這件事。”
章惇道:“這件事問題不大。很快就會開朝,還得督促開封府領好這個頭。”
蔡卞神色微肅,道:“昨天我已經讓人將各新法以及具體舉措整理出來,待會兒送去開封府。如果韓宗道不用心,就讓曹政主導,其他各部門全力支持!既是開頭,也是總結經驗教訓,以待全麵複起新法!”
章惇劍眉微微翹起,聲音少有的緩慢,道:“我總覺得,不會這麼順暢。”
蔡卞擰眉,繼而就想起了熙寧年間,‘舊黨’是怎麼抵製新法的。
一個詞:無所不用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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