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隻是說了長話,頓了下,沒想到他們會接話。
這些人沒有劇本,就隨意表演了嗎?
趙煦神色不動,聽著暗自點頭。
這些人是也算是通過考驗,是‘新法’的新一代戰士了。
這十六個知縣,有趙煦看好,想要培養的,也有章惇等人注意,已經給他們未來鋪好路線的人。
趙煦麵露讚許,剛要開口,忽然警戒線有人大聲說話:“陛下,小人有話說!”
警戒的衙役,禁衛頓時衝了過去,如臨大敵,刀兵出鞘。
胡中唯,刑部尚書來之邵見著,更是神色緊繃。
四周圍觀的人幾乎是不自覺的後退,而後目光看向說話的那人。
趙煦抬手,壓著不讓人亂動,目光看去,見是一個年輕人,微微一笑,道:“讓他進來。”
胡中唯親自上前,檢查一番,將這個人放了進來。
這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出頭模樣,身穿長衫,麵容清朗,他大步進來,不看彆人,抬手向趙煦,沉聲道:“小人嚴梓舒見過陛下!”
趙煦笑著道:“免禮。你要說什麼?”
蔡卞以及桌上的鄭賀致等人,都盯著這個人,目中暗含警惕、警告。
嚴梓舒目不斜視,直接道:“陛下,自去年以來,多位相公下獄,判死,被抄家流放的五品以上的官員,勳貴公爵,不計其數!我大宋向來以寬仁治國,曆代先帝從不輕開殺戮,祖訓猶言在耳,小人敢問陛下,陛下自言紹述先帝,可先帝從未殺戮朝臣!”
“大膽!”蔡卞登時厲喝。
這嚴梓舒字字句句,全都是在‘問罪’官家,著實大膽!
梁燾,來之邵等聽到的人,同樣麵臨冷色,心裡已經在揣度,是否有人惡意指使,準備拿人。
鄭賀致,葛臨嘉等知縣同樣緊鎖眉頭,沉色不語。
這些話要是傳出去,朝野,民間該怎麼評論官家?
果然,境界線外的圍觀人群已經再次嗡嗡嗡的議論起來。
趙煦隱約能聽到一些,抬手阻止蔡卞等人的異動,看著嚴梓舒,嘴角含笑。
其實,朝野間的沸騰,大概是從趙煦杖斃劉世安開始,那是趙煦第一次杖斃朝臣,也是大宋近幾十年來,第一次對朝臣開殺戒。
這是一個極其不好的動作,瞬間激起了朝野以及士紳階層的抗拒,後麵的事情越來越多,這就將這些人,徹底推到了對立麵。
趙煦動手之前,其實就考慮到了,但他還是做了。
第一個,自然是立威。第二個,警示、給天下百官,士紳的警示!時代變了,要懂得風向,該收手了。第三,就是趙煦知道,妥協,退讓,和光同塵達不到目的。但凡他軟弱一點,那些人就能進十分!
趙煦看著嚴梓舒,隻是頓了片刻,開口道:“朕問你,那些人,該殺嗎?”
嚴梓舒抬著手,神色肅然,道:“十次不足抵罪,然不合祖法。”
趙煦道:“他們的罪行綿延數十年,為什麼就沒有罪有應得?”
嚴梓舒抬著手,稍稍沉默,道:“有司腐朽,整頓法司即可。”
趙煦端坐著,道:“數十年,三法司都腐朽嗎?”
嚴梓舒不清楚趙煦問這些做什麼,因為與祖法完全無關,越發的有底氣,沉聲道:“權貴地位非常,官官相護所致。”
蔡卞看著趙煦與嚴梓舒的對話,幾次想要插嘴,都硬生生忍住了。
這是當眾的‘大會’,一個不好就有損聖德,難以挽回!
警戒線外的人,各有情緒,神情不一。
畢漸麵色凝重,心懷擔憂。
這嚴梓舒公然跳出來,一旦官家被質問的啞口無言,或者有所紕漏被抓住,那後果不可想象!
趙諗則麵露得意,暗自的道:‘再多逼問一些,令這狗皇帝露出把柄,到時候還看他有什麼臉推行新法,打壓直臣……’
張懷素撫須,神情越發得意。
他覺得,有了今天的事,他可以操弄的事情就更多了。
而其他的百姓,則討論起了呂大防等人的事。畢竟,呂大防是幾十年來,第一個下獄,被判死的宰執,怎麼都繞不過去。
趙煦看著嚴梓舒,忽然說道:“你承認,他們罪有應得,這樣處置本身並無不妥,隻是不合祖法,對吧?”
嚴梓舒眉頭微皺,他本來就咬死祖法,雖然心裡覺得有些不妥,還是道:“是。”
趙煦神色如常,道:“那朕問你,你說的祖法,是從哪裡來的?是哪位先祖所立,何時何地,法出何典?從哪裡可以查到?”
嚴梓舒頓時一怔,抬頭看向趙煦,張口結舌,硬是說不出口話來。
蔡卞,梁燾等人忽然警醒,對視一眼,麵色驚喜。
他們入朝數十年,豈會不知道祖法的事。
實際上,從太祖立國到現在,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祖法!
‘不殺士大夫’其實是一種約定成俗,太祖太宗殺了不少,真宗也有過。倒是仁宗皇帝,以‘寬仁’為名,未殺人。神宗皇帝想殺,是硬生生被阻止了。
因此,大宋並沒有‘不殺士大夫’這條祖法!
葛臨嘉,鄭賀致等人轉瞬明白過來,暗自佩服,悄悄對趙煦躬身。
警戒線外的等著看好戲的人,此刻也是緊鎖眉頭,絞儘腦汁的思索著各種典籍,想要找到‘不殺士大夫’的依據以及證據。
但他們根本找不到!
趙煦沒有再看嚴梓舒,拿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
所謂的‘不殺士大夫’,這不過是‘士大夫’階層為自身爭取到的‘特權’,這種特權的根本在於朝臣能與皇帝對抗,迫使皇帝放棄‘殺士大夫’的權力。
最為明顯的,就是神宗要殺人,朝臣聯手阻止,被迫放棄,隻能流放了事。
嚴梓舒頭上滲出絲絲冷汗,他是今科舉子,本以為能高中,不曾想會此次會試作罷,讓他美夢落空。在一些人挑唆下,喝了幾杯酒,這才撞著膽子來‘申辯’,以圖‘一朝天下知’,博得清名,為日後入仕鋪墊。
誰曾想,所有人言之鑿鑿的‘祖法’,居然是空的!
嚴梓舒想不到,悄悄轉頭,看向四處,希望有人能給他指點。
但沒人看他,因為這個確實‘事出無典’,找不到出處!
趙煦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看向嚴梓舒道:“如果你找不出來,當眾來頂撞朕,是欺君,祖法裡,欺君是死罪。”
嚴梓舒噗通一聲跪地,滿臉冷汗,顫聲道:“小人醉酒糊塗,請官家恕罪!”
他是來博名望的,如果站住道理,當眾之下,官家以及朝廷不能把他怎麼樣,就算事後打一頓,也會成為他直臣的美名,會是他步入仕途的‘功績’!
可要是‘欺君’,那就是死罪,即便不死,仕途也無望了!
警戒線內外,一片安靜。
本來還以為能看一場好戲,誰知道,隻是三言兩語,這嚴梓舒就潰不成軍了。
蔡卞暗自佩服,微微躬身。
身前這位年輕的官家,遠比他們,甚至所有人想象的有能力。
如果換做其他人,哪怕是他,或者章惇隻怕都沒有這樣的敏銳思維,最多以大道理橫壓,趕走,這樣一來,即便能收場也會有些狼狽。
梁燾,來之邵等人更是如此,臉上多了絲敬畏。
趙煦看了嚴梓舒一眼,道:“祖法那麼多,你有沒有其他要與朕說說的?”
“小人不敢。”嚴梓舒頭磕在地上,渾身在發抖。
眼前這個都說不過去,再強行申辯,那就是胡攪蠻纏,惹人討厭了。
趙煦麵色不變,抬頭看向警戒線的三邊,朗聲道:“還有誰要與朕辯一辯的?”
警戒線外的人群騷動,有幾個似乎意動,但最終還是沒敢走出來。
漸漸的,警戒線外,平靜無聲。
這個年輕的官家,從容淡定,給人無聲,無形的龐大壓力。
趙煦見沒人出頭了,再次微笑的與桌邊的眾人道:“些許插曲,咱們繼續說正事。”
鄭賀致,葛臨嘉,李博知,包德等知縣麵露肅謹,不自覺的躬身。
那些士紳,商戶更是如此,心裡敬畏非常。
趙煦回憶了下剛才的話頭,道:“朝廷大政,旨在造福於民,富民強國,說什麼劫掠民財,這個簡直荒唐!”
這次沒人接話了,所有人都豎著耳朵。
趙煦神色漸漸威嚴,聲音也變得鏗鏘有力,道:“朝廷的大政,解釋的十分清楚,在這裡,朕在重申一遍。‘元祐新法’的根本目的,歸納起來,主要有三個:第一,耕者有其田。所有的百姓,都應該有田,能安心種下去,無需擔心朝廷的苛捐雜稅,也不用擔心士紳大戶的欺壓,能夠永久的安居樂業。‘方田均稅法’就要做到這一點。第二,行者有其道。我大宋的百姓,應該得到保障,不應該受到不法勢力的欺壓,走到哪都能放心大膽,隻要合法的行為都應該得到保護,沒有惡霸,沒有什麼衙內,更有貪官汙吏!這是整頓吏治,打擊不法勢力的根由。第三,夢著有其想。我大宋應該有公平,公正的環境,能種地,能讀書,更能入仕。這些,不是少數人的特權,不得壟斷,排斥寒門!改革科舉,普及書院,就是出於這個構想……”
嚴梓舒跪在地上,渾身冰冷。
這些話,字字句句打在他以及‘他們’的臉上。
蔡卞,來之邵等人悄悄對視,暗自點頭,朝廷總結的,並沒有官家說的這麼好。
葛臨嘉,鄭賀致作為第一線的人,更是激動,恨不得拿出筆來,認真的記下。
警戒線外的不少人紛紛麵露凝色,皺眉。
趙煦的話,說的大義凜然,是為了天下,但想要實現這個目的,勢必要剝奪現有的,他們的‘好處’!
這怎麼能讓他們接受?
“吾皇聖明!”
警戒線外,不知道誰突然喊了一句,跪地大呼。
接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跪地的人越來越多,警戒線外,如同多諾米牌,一大片一大片的跪下,高呼‘吾皇聖明’。
說到底,大部分是普通百姓,他們渴望得到很多東西,與他們切身相關的事情,隻要有人領頭,他們絕不會退縮,躲避,十分樂意跟隨。
跪下的普通人非常多,但警戒線外中有相當一部人不情願,他們是既得利益者,怎麼可能讚同朝廷‘搶劫’他們的好處?
但所有人都跪下了,趙煦的話又堂堂正正,他們不跪就顯得太過突兀,與天下人作對了。
沒有辦法,他們左右對視,猶猶豫豫,三三兩兩的,還是跪下。
趙煦神情如一,等外麵的聲音平靜了,目光看向葛臨嘉,鄭賀致等人,道:“今天,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朕仔細想了想,還是長話短說,現在,朕告訴諸位卿家以及所有百姓,是代表朝廷說的,第一:朝廷將要大規模減稅,為百姓減輕負擔。糧稅,根據上中下田畝劃分,下田,十六稅一,中田十四稅一,上田十二稅一,火耗歸公!朝廷將考慮設立專門的稅務部門,蕩開地方官吏的貪汙腐敗,將稅收透明,清晰,杜絕苛捐雜稅,令百姓減賦!”
這就是所謂的‘三壤法’,但趙煦說的,相比於之前,著實大大的減少,尤其是火耗歸公!
鄭賀致,李博知等人很是驚動,猛的起身,抬手而拜,沉聲道:“陛下心係萬民,臣等感念萬分,必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警戒線外的百姓是最為直接的受益者,聽到朝廷要減稅,那自然高興無比,更加大聲的喊道:“吾皇萬歲!”
聲音起初參差不齊,但到後麵,越發整齊劃一,聲音如雷,直上雲霄!
這次的聲音比剛才還大,蔡卞,來之邵等人不自覺的微微後仰,但麵容卻越發驚異的看著趙煦的背影。
聲音太大,傳遍了皇宮四周。
一些人還不知道的人,紛紛湧過來。
而在宮內,難得清閒的高太後,正在看書,聽著動靜,皺了皺眉。
周和會意,出去了一陣子,回來後,低聲與高太後道:“娘娘,官家在宣德門與百姓訓話。”
高太後眉頭深深皺著,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繼續看書。
周和不多言,繼續伺候在一旁。
一些豪門高貴,相繼得到消息,神情很是震驚。
官家不但紆尊降貴的在宣德門前‘開會’,居然還向百姓承諾減稅?
這是曠古未有之事了吧?
太多人震驚難言,紛紛趕向宣德門前,想要一看究竟。
宣德門前的喧沸聲漸漸平息,趙煦繼續沉聲道:“除了田稅,朝廷還將對現有賦稅進行整理,對其他所有賦稅,都將進行大規模減免,尤其是商稅……”
大宋其實施行的是‘重稅政策’,因為開支龐大,各種稅收名目繁雜,幾乎就沒有不收稅的!
蔡卞聽著,心裡漸漸明悟。
‘百姓,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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