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博當然不高興,也高興不起來。
天下人誰不知道,官家‘請’他進京是為了推行‘新法’,減少阻力的。而不是讓他成為‘舊黨’魁首,大力阻礙。
是以,文彥博入京之後,儘可能的低調,幾乎沒見幾個人。他不能成為‘舊黨’魁首,成為與章惇抗衡的那個人,否則,他離死期會很近很近!
文峰成現在渾身難受,卻沒有坐回船艙,聽著官家與他太爺爺的對話,他身體更冷了。
他太爺爺不想要這個恩典!
這哪裡是什麼恩典,簡直是催命符!
童貫好整以暇的躬身立著,餘光一直看著文彥博。
他的角度,能看到文彥博的側臉。
他一直在學習這些外廷的大人物,學習他們的為人處世,學習他們的官場之道。
這位文相公還是老辣的,官家遞出的套子,他不動聲色的繞了過去。隻是,官家到底是官家,存在身份上的天然壓製,你可以繞過一個,繞過兩個,總不能繞過第三個!
現在,就是第三個了!
文彥博會怎麼選擇?
童貫注視著文彥博,很想看看這位老相公會怎麼做。
文彥博沉吟再三,微笑著道:“謝官家恩典,大相公與臣說,希望臣分管戶部,主要負責田畝的清丈以及戶丁的普查登記,臣一定竭心儘力,不負官家所望!”
趙煦臉上笑容越多,道:“大相公總攬政務,左右副相負責執行,其他六位參知政事分管六部。文相公分管戶部,林希兼任禮部尚書,許將兼任兵部尚書,李清臣兼任禮部尚書。刑部,工部還缺兩位參知政事,朕回去之後,會與大相公說說,給予文相公一個名額,由文相公來舉薦。”
這是不斷加碼,要文彥博真的成為‘舊黨’當之無愧的魁首!
童貫心驚膽戰的悄悄低頭,不敢去看趙煦。
這是多大的魄力,多大的局!
官家厭惡黨爭,卻也知道黨爭消除不掉,這是要將黨爭掌握在手裡,轄製在可控範圍嗎?
相比於童貫,文峰成身體都在顫抖,雙眼裡儘是恐懼!
他再明白不過了,‘田畝清丈’與‘戶丁普查’是‘新法’中最為艱辛,困難的任務,做不好,不容於官家,不容於朝廷。做得好,會將天下人得罪,無立錐之地!
這是一個無解的,注定沒有好結果的差事!
文峰成能知道,文彥博就更清楚了。
他沒有拒絕的能力!
這不是他拒不接受或者寧死不從就能脫身的,這位官家不是先帝。若是神宗皇帝,你逮著理,可以在他麵前肆意狂噴,指著鼻子罵都行,神宗皇帝固然會生氣,卻不會打板子,更不會殺人,最多拂袖而去,事後還得下詔獎賞,甚至會當麵賠罪!
神宗皇帝,是一個對品性要求極高,對自身要求極高的皇帝,他尊重品性高潔的人,也能克己。
但眼前這位官家不是,他親政前後杖斃了兩個當朝大員,更是將顯赫無比的呂大防下獄死,至於兩代相公。顯赫無比的範家,韓家,無不被清掃一空!
眼前的官家,不重虛名,隻重實際!
達到他的要求,完成他的任務,就是好臣子;相反,對於高談闊論,推三阻四,避重就輕的那些人,他下手一點都不手軟。
文彥博是被逼迫入京的,君臣在青瓦房剛見麵就是一個下馬威。
文彥博心裡清楚,他在眼前官家的心裡有一個標簽,那是一個極其不好,或許是僅次於司馬光,呂大防等人的惡標簽,稍有不慎,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臣謝官家,臣回去之後,就會上書朝廷,儘快頒布涉及田畝與戶丁的新政。”
文彥博臉上或許是凍的,一片青色,語氣居然帶著淡淡的喜意。
趙煦滿意的點頭,這老東西還算是識相的。
他回頭瞥了眼魚簍,大青魚很是安靜,不由得笑著道:“文相公,不瞞你說,聖人做的魚,那是一絕,比外麵的樊樓做的還好吃。權哥也喜歡喝魚湯,這個愛好,還真跟朕一樣。”
文彥博眼皮不自禁的狠狠一跳,他神色不動,又不自禁凝重的看著趙煦的側臉。
‘聖人’是官家對皇後的稱呼,孟皇後的身份以及來曆,所有人都很清楚。
‘舊黨’世家出身,高太後欽定的皇後。
她是‘新黨’心頭的一根刺,也是巨大的,難以抹除的隱憂。
神宗皇帝駕崩,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儘廢‘新法’。大宋又有太後垂簾聽政的傳統,會不會舊事重演?
‘新黨’對孟皇後發起的攻擊不是一次兩次,隻不過都被眼前的官家悄然化解。
可是,官家為什麼突然提及到了孟皇後!
文彥博心裡一轉念就想過無數可能,卻又沒個定數。
是警告嗎?
文彥博心裡傾向於這種,僵硬的臉上浮現笑容,道:“臣怎勞敢皇後娘娘,臣對做魚倒是有些心得,改天請官家到府上,臣給官家露一手。”
童貫暗自佩服,這位老相公,對於避禍的能力倒是爐火純青。
趙煦倒是無所謂的點點頭,道:“朝廷的改革,文相公沒有意見吧?那些什麼慎刑司,什麼三司,什麼三省,政事堂裡也沒個主事人,出事找責任都找不到人,父皇當年改革,真是不容易……”
“臣讚同。”
文彥博接的十分自然,道:“責任到人,這是克服官場人浮於事的良方,官家聖明。”
文彥博之所以接的自然,那是因為,趙煦其實已經改革好了,三司等衙門,趙煦當初借著幾大案,直接就給廢除了,屬於六部的權力,全都還了回去。
趙煦瞥了他一眼,道:“江南西路的事,你怎麼看?”
來了!
童貫聚精會神,耳朵都豎起來了。
江南西路的事,在朝廷裡,有一種諱莫如深,誰都不願提的感覺,仿佛裡麵藏著某種大陰謀!
尤其是,王存去了這麼久,回來的信寥寥無幾,皇城司更是沒動靜,賀軼之死,漸漸的居然沒人提起了!
可誰不知道,賀軼與李清臣交情莫逆,以李清臣的脾氣,怎麼可能就這麼罷休?
再說,賀軼是朝廷派出去的‘巡撫’,官家聖旨詔命,等同欽差,殺害欽差如謀反,乃不赦大罪,能輕易的放過?
文峰成也強打精神,仔細的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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