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錦不是壞官,隻是保守了一點,古板了一點,這樣的人充其量是個難以相處的人,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壞人。
某個暴力打人還挖坑的家夥都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好村霸,黃文錦憑什麼不是好人?
至於任內的官聲,在整個劍南道來說,黃文錦也不算特彆出色的。
他的性格是守成。給他一方百姓,他能保證讓百姓不餓死,但無法做到讓百姓們都富裕。
這樣的官無法定論他是好官還是壞官,畢竟每個人的評價標準不一樣,但黃文錦對於瓷窯的看法,終究也不算是全無道理的。
一個小地方,忽然冒出一個貢瓷,對窯主和商人來說自然是好事,它代表著源源不斷的利益,但對於主政一方的縣令來說,那就不是好事了。
從貢瓷的燒製,到運送長安的過程,大唐是有一套嚴格的規矩的,瓷窯的規模要大,雇傭的窯工要多,運送的過程更是車馬簇簇,勞民傷財燒出那些瓷器不過是送進宮給天子和後宮嬪妃們賞玩,可長安宮闕怎知青城縣這個小地方的悲苦?
貢瓷若被定下,青城縣必然會有很多農戶無心種地,轉而去做窯工,那麼青城縣每年的賦稅怎麼辦?土地無人耕種而致荒蕪,地主們鬨起來怎麼辦?運送幾千上萬件瓷器去長安,要征調本地多少民夫車馬?
這裡麵的連鎖反應太大了,貢品之事,對善於逢迎鑽營的官員來說是榮幸,但對於性格正直的官員來說,心裡是深惡痛絕的。
因為貢品對地方的摧殘太深了,就拿很著名的典故來說。楊貴妃喜歡吃荔枝,尤其喜歡吃嶺南的荔枝,當今天子為了寵她,下令從荔枝采摘開始,便用快馬一刻不停換人換馬運來長安,要保證荔枝到長安皇宮送進楊貴妃的嘴裡時,它仍然是新鮮的。
這一道聖旨不知害得沿途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因為這是一條霸道的產運鏈條,無論願意或不願意,都必須要按天子的意誌貫徹執行,為了楊貴妃喜歡的荔枝,嶺南不知廢了多少農田改種荔枝,多少子民餓死或淪為流民,多少運送荔枝的人和馬被活活累死。
所以後人蘇軾有一句詩形容這個著名的典故,“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說的便是這件事,用“濺血”來形容運送荔枝的過程,可見貢品之禍,何等的觸目驚心。
黃文錦害怕自己的治下青城縣也將步其後塵,看到文書上的“貢瓷”二字,當即毫不猶豫地否了。
為了全縣的GDP,貢瓷之事絕不可為。
“著人將那個瓷窯封了!”黃文錦臉現怒色,重重拂袖。
幕僚嚇得退了一步,隨即又上前小心翼翼道:“縣尊,封了怕是不妥……”
“勞民傷財之惡業,封之何來不妥?”黃文錦不滿地道。
“縣尊,那個瓷窯,聽說是三人合夥的生意,其中一個是瓷窯的主人,一個鄉村農戶小子,另外二人,是本縣的大商賈郝東來和石大興。”
黃文錦一怔:“此二人向來不共戴天,結怨久矣,怎會又合夥做起了生意?”
“商人眼裡隻要是有利益,縱是殺父仇人也能坐下來一起合作的。”
黃文錦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果然是商人,不事勞作,隻知逢迎弄巧,見利則趨,忘義逐利之輩,不可與謀也。”
幕僚陪笑道:“縣尊,不論二人關係如何,如今那瓷窯確實是他們的買賣,若是驟然關封,怕是這兩位商人麵上掛不住,咱們縣許多商鋪和農戶都要仰仗他們,而且這份公文出自甄官署的掌事,甄官署之事咱們無權插手,若是封了瓷窯,怕是費掌事那裡也說不過去。”
黃文錦臉色陰沉道:“難道本官眼睜睜看著他的瓷窯開起來,雇的農戶越來越多,明年本縣賦稅指望誰去?”
幕僚想了想,道:“縣尊若不願本縣瓷窯被定為貢瓷,不如先打聽這個瓷窯的來路,將裡裡外外的人和事打聽清楚了,再緩緩圖之,將其慢慢消弭。”
黃文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便交給你了。”
…………
石橋村這幾日喜事頻傳。
村子富了,村民們口袋裡有錢了,於是在十裡八鄉的名聲便不一樣了。
當初人見人嫌的老人村,寡婦村,殘疾村,如今成了眾多鄉鄰眼裡的香餑餑。
青城縣是個不太富裕的縣,以農業為本的朝代,富裕與貧困完全隻能指望土地,土地的多寡和良莠決定這個地方的經濟。
而蜀地多山,青城縣更是山川眾多,能耕種的農田太少,這便造成了當地百姓普遍的窮困,儘管盛世餘韻猶存,可百姓們仍在溫飽線上掙紮。
彆人在為溫飽發愁的時候,石橋村的村民走出去居然有錢消費,他們成群結隊進縣城買食物買生活器具,他們甚至能在縣城的某個酒樓裡小心翼翼地摸出兩文錢打幾斤濁酒。
隨著村民們有意無意的宣傳炫耀,石橋村的名氣越來越大。
大早上便聽見有人在村裡點爆杆,顧青從睡夢中醒來,一臉的起床氣,那張不高興的臉看起來是貨真價實的不高興了。
“誰家的動靜?讓不讓人睡了?”顧青站在自家門口叉腰,有罵街的衝動。
馮阿翁瘸著腿一搖一晃過來,轉頭嗬斥身後的村民:“快去,叫袁家把爆杆撤了,不準再點,吵著顧家娃兒睡覺了不知道嗎?”
村民身形瞬間化作一道黑煙飛馳而去。
顧青仍一臉不高興,起床氣大概要一個時辰後才能消停。
“馮阿翁,究竟何事?村裡鬨騰啥呢?”
馮阿翁嗬嗬笑道:“托你的福,村裡人家大多有閒錢了,有些藏不住糧的家夥便抖了起來,媒婆來村裡好幾趟,今日剛給袁家的小子訂了一門親,是鄰村一戶本分人家的閨女,下月掐個黃道吉日便嫁過來了。”
顧青哦了一聲,道:“是好事,回頭我送二十文錢當是我的賀禮了,叫他們安靜點,喜事也用不著鬨騰這麼大的動靜,再吵我睡覺,我就多送二十文錢,付他們的醫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