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時光未老(1 / 1)

張懷玉跟顧青差不多大的年紀,這樣的年紀就算有故事,也不見得多滄桑,賢相名門之後流落江湖,終歸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張懷玉從來未曾說過她的經曆,但顧青多少能猜到一些。妾室所出,又是女孩,難免在家中被冷落,賢相的家庭難道就不重男輕女了?

點亮她人生希望的不是她的父母,反而是顧青的父母。於是她離開那個冰冷的家,漂泊江湖想成為俠女,顧青父母生前在做的事情,她想繼續做下去。

張九齡曾經在長安為相,長安故人太多,張懷玉不願去長安,顧青能夠理解。

隻是,心裡有些失落罷了。

當初李白離開時,顧青也是同樣的失落,然而今日的失落,卻跟李白離開時他的失落不一樣,有些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區彆,顧青自己都說不上來。

大家都是異姓手足兄弟,同樣都是離彆,為何與李白的離彆和與張懷玉的離彆情緒上不一樣呢?

這個問題值得思考,幸好去長安路途迢迢,有充足的時間把這個問題想清楚。

張懷玉從背後摸出兩壇酒來,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她一直坐在台階上默默地等著他。

“離彆不過是為了重聚,我們終會重聚的。來,今夜你我一醉方休。”張懷玉遞給他一壇酒笑道。

顧青也笑:“身邊少了你,我會不習慣的。”

張懷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頭看著月亮,淡淡地道:“身邊有沒有你,我都習慣。”

“吃不到我做的菜難道你也習慣麼?”

張懷玉瞥著他:“你以為我留在石橋村這麼久,是為了吃你做的菜?”

“難道不是?”

張懷玉無語歎息,拎起酒壇道:“飲酒吧,你莫說話了,一個字都不要說。”

顧青隻好沉默飲酒。

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就著皎潔的月光下酒,一壇酒喝完,顧青已有些微醺,正想說點什麼,張懷玉忽然起身道:“明日我不送你了,不喜歡離彆的滋味。”

頓了頓,張懷玉頭也不回,瀟灑地道:“我走了。”

說完飛身上了圍牆,腳尖在圍牆上輕點,人已消失在牆外。

顧青微醺的眼神有些惆悵,當初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從圍牆外飛進來的。

時光未老,人已散。

…………

第二天一早,村口站了許多村民,扶老攜幼靜靜地站在村口山道邊。

顧青穿著一身尋常的麻布短衫,頭上紮著髻,看起來普通卻乾淨,手裡隨意拎著一個薄包袱,裡麵裝著他的新官服,就這樣簡裝上路。

見顧青走近,馮阿翁領著全村老少朝顧青行禮。

“少郎君此去長安,前程錦繡,名動天下!”

村民們異口同聲:“前程錦繡,名動天下!”

馮阿翁緊接著端來一碗酒,道:“石橋村出了個大人物,鄉鄰們都自豪,來,且滿飲壯行酒,官場風急雨驟,若然受了委屈,石橋村仍是你的家,你可隨時回來。”

顧青接過酒碗,一口飲儘,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道:“任他風急雨驟,我顧青便是定風波的人!”

抱拳朝村民們行了一禮,顧青轉身大步離開。

走出村口沒幾步,馮阿翁瘸著腿一拐一拐追上來,遞給顧青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鞘上鑲著幾顆紅色的寶石,馮阿翁低聲告訴他,這柄匕首是張懷玉托他轉交給顧青的,說讓他留著防身。

顧青抽出匕刃,刃麵散發幽冷的寒光,這柄匕首顯然不是凡物。

將匕首收入懷中,顧青忍不住朝村子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失望地收回目光,朝馮阿翁笑了笑,行禮辭彆,灑脫上路。

孤身來到青城縣,郝東來和石大興早已等在城門外,他們的旁邊靜靜地停著四輛馬車,馬車藍篷紅轅,拉車的單馬有些矮小,但一看就是耐力頗強,擅長遠程跋涉的好馬。

顧青笑了,看來兩位掌櫃為了去長安發展,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顧青如今的官職不過是正八品,但兩位掌櫃看重的還是顧青的人脈,畢竟與貴妃娘娘有了交情的人,未來一步登天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次兩位掌櫃的投資算是很有把握,除非未來某天顧青自己作死斷送了前程。

見顧青孤身而來,郝東來急忙接過他的包袱和儀刀,準備將他扶上馬車,顧青笑著拒絕了。

來到這個世界,已然有了太多的羈絆,有些道彆不能省略。

讓兩位掌櫃在城外等一會兒,顧青獨自步行進城,來到縣衙門口。

門口站著兩名值守的差役,顧青沒亮出自己的武官身份,很客氣地請差役進去通傳,請主簿宋根生出來一見。

兩名差役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沒吱聲也沒動彈。

顧青苦笑搖頭,從懷裡掏了幾文錢遞給兩名差役,再次客氣地請他們進去通傳。

看在錢的麵子上,差役不冷不淡地哼了哼,說了一聲等著。

於是差役轉身走進縣衙側門,跨過門檻便停下,朝裡麵一位雜役打扮的人喝道:“去把姓宋的家夥叫出來,有人找。”

顧青眉頭一皺,這句簡簡單單的話裡,他聽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味道。

大小是個主簿,大唐縣衙主簿的官位品級各地不一樣,京縣和大縣主簿是從九品,大多是一些科考失敗的讀書人擔任,也有當地望族推薦而任。小縣下縣的主簿有的是從九品下,有的則不入品級,算流外小吏,然而不論有沒有品級,一縣主簿至少是個吏,哪有差役對主簿如此大呼小叫的道理,連名字都不叫,直接叫“姓宋的家夥”。

雜役進去叫宋根生了,差役又站在門口繼續值守。

顧青沒弄清情況,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朝差役拱手道:“宋主簿剛來縣衙當差,做得還順利嗎?”

差役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傲氣,冷冷地道:“你是他的同鄉吧?回頭你轉告宋根生,做官也好,做人也好,凡事留點餘地,莫讓我們縣尉為難。”

顧青點頭,是了,這是有矛盾了,屬於縣衙內的人事鬥爭。

大唐縣衙的縣尉是正九品,其職責是緝盜,司法,課稅等等,算是權力比較大的吏員,相當於一身兼任公安局長,監獄獄長,稅務局長等諸職。

顧青笑得很玩味。

有意思了,宋根生那書呆子剛進縣衙才幾天,居然跟縣尉搞出了矛盾,看來這小子果真不是當官的料。

顧青決定多看多聽,少說話。

沒多久,宋根生穿著青色官袍從縣衙側門走出來。

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名差役,不是為了給他壯威,而是揪扯著宋根生的衣領和袖子,一左一右使勁地拽著他,宋根生的樣子分外狼狽,一身官袍被拽得七零八落,頭發也散亂不堪,被人揪著仍不停掙紮,試圖擺脫。

兩名差役不但拽扯著他,嘴裡還罵罵咧咧不停。

“姓宋的,今日你必須給個說法,我們縣尉不過從大牢人犯家眷那裡收了些錢,縣衙曆來便有此規矩,又非我們縣尉獨貪,我們下麵的兄弟也得了好處,算得多大事,你竟然告到縣尊那裡,害我們縣尉挨了縣尊的罵,扣了俸祿,我們下麵的兄弟也沒了進項,姓宋的,今日不給個交代,看你日後如何在縣衙做下去!”

宋根生仍在掙紮,但神情卻很堅定:“律無明文,規矩便不叫規矩!這不是收多少錢的事,我也是按規矩辦事!此事我給不了交代,你們若不滿,便叫縣尉打死我,隻要我做主簿一天,這個規矩必須破!”

兩名差役大怒,揪扯得愈發粗魯,眼看要對宋根生動手了。

顧青冷眼旁觀,看出了一些苗頭。

大唐的階級森嚴,下麵的人通常不敢以下犯上,但若是那位挨了罵扣了俸祿的縣尉在後麵指使,那就難說了。

眼見宋根生馬上要挨揍了,顧青歎了口氣,眼神卻漸漸冰冷。

慢慢上前,拽住一名差役的胳膊,差役一愣,轉頭看著顧青,顧青朝他一笑,笑容還未完全印入差役的腦海,下一瞬間,拳頭已到了他臉上,差役被他一拳揍得眼冒金星,身子如螃蟹般橫著踉蹌了幾步才站穩,然後一臉懵逼地看著他,半晌沒反應過來。

另一名差役也在一愣神的功夫,被顧青一腳踹中肚子,差役吃痛推開,捂著肚子疼得站不起來。

狼狽的宋根生看見顧青後,高興地道:“你怎麼來了?”

顧青笑著幫他整理了一下淩亂的官服,笑道:“等下說話,我先辦事。”

另一邊,包括原本站在門口的兩名差役,一共四人紛紛拔出腰後緝盜用的鐵尺,躬身警惕地注視顧青,一名差役揚聲喝道:“大膽刁民,敢襲擊官府公差,拿下!”

四人正要上前,顧青忽然掏出一麵木牌,扔給其中一名差役,和顏悅色地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刁民,我是刁官。”

木牌是左衛親府武官身份木牌,出入長安宮闈專用的,上麵刻著“長安左衛親府”,還有幾個數字編號。

四名差役又驚又怒地湊在一起,差役裡麵終歸有個識字的,認出了木牌上的字,然後四人的表情頓時變得很精彩,臉色時紅時青,憤怒的神情立馬變得尷尬而敬畏。

顧青又從懷裡掏出一份官身告書遞給那識字的差役,道:“還有這個,都看清楚了,謹防假冒,假一賠十。”

差役接過來看了一遍,連同木牌一起雙手輕顫遞還給顧青,陪笑道:“不知是長安的將軍,方才得罪了,這位小將軍大人大量,莫與小人們一般見識。”

第一次被人稱作“將軍”,顧青樂了,笑了兩聲,仍舊和顏悅色道:“當然不會跟你們見識,畢竟我們無怨無仇,小小的衝突不算什麼……”

四名差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顧青卻又道:“不過,你們跟宋主簿之間可就有怨有仇了,稍停我倒是要問問魏縣令,青城縣衙的人都沒個上下尊卑麼?何時起縣衙不入流的差役居然膽敢毆打從九品主簿,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宋主簿,這是什麼罪名?夠殺頭麼?”

四名差役嚇得麵無人色,宋根生苦笑道:“顧青,你……莫鬨了,當然不夠殺頭。”

隨即宋根生又道:“你當官了麼?何時的事?”

顧青搖頭,看了宋根生一眼,道:“我今日要去長安了,來與你道彆,臨走之前再給你上一課,教教你如何當好一個官。根生,看清楚了。”

說完顧青慢慢走到剛才揪扯宋根生最粗暴的一名差役麵前,麵無表情地從懷裡掏出張懷玉送他的那柄匕首,在差役們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顧青閃電般出手,一匕首狠狠插在那名差役的大腿上。

鮮血迸濺,差役倒地淒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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