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斬官斷仇(1 / 1)

商州刺史府。

周文信神色慌張地跑進後堂,見邢深坐得筆直正在看書,周文信不由急得跺腳,道:“刺史,您還有閒心看書呢,出事了!”

邢深淡定地合上書,道:“出了何事?周司馬,既已為官,當有養氣功夫,遇事處變不驚,穩如泰山方可致遠。”

周文信急道:“鄭簡死後,屍首被顧青的親衛斂了,然後顧青便帶了一百親衛出了商州城,直奔洛南縣而去……”

邢深皺眉:“顧青去洛南縣作甚?”

周文信憂慮地道:“晚生猜測,顧青恐怕要從洛南縣令身上打開缺口,畢竟鄭簡原籍洛南,關於戰死傷殘老兵撫恤的內情,洛南縣令也是知情並參與了的……”

邢深冷笑:“洛南錢縣令這些年可沒少撈,顧青去問他,他可能會招嗎?哈哈,這個顧青,到底是年輕不通世情,他以為憑著他縣侯的名頭便能嚇唬到錢縣令?”

周文信憂心忡忡道:“怕就怕顧青用非常手段讓錢縣令招供……”

邢深失笑搖頭:“非常手段?對錢縣令嚴刑逼供嗎?無詔無令,他敢對朝廷官員下手?仗著天子恩寵,他便無法無天了?”

周文信歎道:“或許是晚生多慮了,但晚生以為,顧青此人看似年少,實則手段不凡,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能被封為縣侯,可不僅僅是救駕有功,必然有彆的本事,更何況顧青被陛下如此器重,與即將拜相的楊國忠關係也非同一般,晚生以為,殺鄭簡或許……有些不妥。”

邢深遲疑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堅定之色,道:“鄭簡必須死,本官沒做錯。此人不除,徒留禍患。至於顧青,不過是個幸進的小子,運氣好救了陛下的駕被封了縣侯而已,他在商州無權無勢,本官不信他能翻天。”

見邢深剛愎的樣子,周文信欲言又止,最後隻能無奈地歎氣:“事已至此,多言無益,但顧青終究還在商州地麵上,他此去洛南縣意圖不明,晚生以為無論如何刺史還是要儘早防備,多留一手終歸是沒錯的。”

邢深心裡其實也有些忐忑,顧青領著一百親衛氣勢洶洶奔赴洛南縣,總不會是去給洛南縣令拜壽的,邢深也害怕顧青真在洛南縣查出什麼。

猶豫半晌,邢深咬了咬牙,道:“派人再去一趟長安,給虢國夫人送信,將此事詳細稟報虢國夫人,就說本官情勢危急,請虢國夫人相救……”

周文信點頭應了,匆匆告退。

…………

長安,虢國夫人府。

楊家三姐妹和楊國忠的府邸皆相鄰,因楊貴妃的關係,三姐妹和楊國忠從此一飛衝天,幾乎一夜之間,楊家的權勢和家業達到了巔峰,而三姐妹的生活也隨之越來越奢華。

鏤空的鎏金小銅球掛在床梁邊,丫鬟站得老遠輕輕揮舞著扇子,讓銅球裡熏香的香味飄散得更均勻。

虢國夫人右手托腮,斜著側躺在胡床上,兩名丫鬟輕輕給她揉著腿,偌大的屋子裡,兩名年輕的倡優正在給虢國夫人表演百戲。

“百戲”源自漢代,包括說唱和雜技等諸多雜項,初時為民間年節慶賀時的助興節目,南北朝以後被稱為“散樂”,漸漸走入了權貴王侯家,如同清朝的權貴辦京劇堂會一般,聊為權貴解悶。

虢國夫人的注意力並不在百戲上,而是盯著其中一名正在賣力說唱的男倡優,男倡優才十五六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麵容透著一股英朗之氣,花兒一般等待貴人采擷。

虢國夫人嘴角帶著輕笑,很難想象一位中年婦女露出的色眯眯眼神是怎樣的猥瑣,男倡優絲毫不覺得彆扭,臉上的笑容愈發討好了。

一名丫鬟匆匆入內,附在虢國夫人的耳邊輕語了幾句。

虢國夫人臉上的笑容漸斂,眼神不由自主地充滿了厭惡和不耐煩。

“一年才收他多少銀錢,麻煩倒是一樁接一樁……青城縣侯顧青,不就是貴妃娘娘頗為寵愛的那個少年郎君麼?他吃錯了什麼藥跑到商州惹禍去了?”

丫鬟垂頭低聲道:“邢刺史派來的人說,顧青在商州藐視刺史,邢刺史將夫人的名號說了出來,顧青仍不留情麵,說要一查到底,邢刺史還說,顧青領親衛去了洛南縣,已快查出端倪了,求夫人相救。”

虢國夫人愈發不耐煩,冷冷道:“邢深這個沒用的東西!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若非看在當年那段露水之歡的份上……哼!”

黛眉輕蹙,虢國夫人沉思半晌,道:“不過是貪了點小錢,縱然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怎樣的,大不了罷官……”

話說到一半,虢國夫人又停住了。

左思右想,終歸還是要保住邢深。且不說當年的露水舊情,隻說邢深每年給她府上孝敬的銀錢和各種奇珍異寶便不是一筆小數,邢深若被罷官,以後少了商州的進項,對生活奢靡耗費巨大的虢國夫人府來說,也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不耐地歎了口氣,虢國夫人被丫鬟攙扶著站起身,扭擺著豐滿妖嬈的肥臀,無奈地歎道:“備車馬,我便去陛下麵前求懇一番,把那惹事的顧青召回長安便是,派人告訴邢深,以後莫再拿這些小事叨擾我的清靜。他若坐不穩這個刺史的位置,我便讓兄長換個人來坐。”

楊家是一個整體,楊國忠的相權屬於整個楊家。

…………

周文信的擔憂沒錯,顧青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

衝擊縣衙,逼供縣令,這是大罪。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會乾出如此不冷靜的事,可顧青偏偏乾了。

正因為意想不到,所以顧青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一份帶著血簽了押的供狀擺在顧青麵前,還有一摞堆積如山的賬簿,上麵詳細記載著錢縣令上任以來貪墨的錢款,不僅是老兵撫恤方麵的貪墨,舉凡河道,路橋,賦稅,糧倉等等方麵,隻要是跟銀錢有關係的,經錢縣令的手後,都截留貪墨了許多。

錢縣令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姓氏,錢家列祖列宗若九泉下有知,定滿心欣慰,含笑瞑目。

更重要的是,賬簿上還記載了與錢縣令來往甚密,共同參與貪墨的商州官員,從刺史到彆駕,再到鄰縣的縣令縣尉主簿等等,一堆賬簿端出了一窩貪官。

“為何壞人總喜歡將自己乾過的壞事一絲不苟地記在賬本上?這個問題我想了兩輩子都沒想通……”顧青看著麵前的供狀搖頭道。

韓介輕聲回道:“或許是製衡同夥貪官的一種手段吧,有了詳細的賬目來往,彼此之間便不敢輕易出賣同夥了。”

顧青讚道:“韓兄不錯,你很有當貪官的潛質。”

韓介一臉憂心地道:“侯爺,今夜逼供錢縣令,咱們隻怕闖下大禍了……”

顧青看著麵前癱成一團像堆爛泥的錢縣令,冷笑道:“這就叫闖下大禍?韓兄,你的格局還很不夠,馬上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才叫真正的闖下大禍……”

韓介一顆心頓時懸起老高:“侯爺您還想作甚?”

“冤有頭,債有主,正主兒若未伏法,我做這些有什麼意義?”

韓介急道:“這堆賬簿上有邢深貪贓枉法的證據,侯爺隻消呈給禦史台和大理寺……”

“韓兄,莫太天真了。證據送進朝堂你便能保證邢深能得到製裁嗎?彆忘了邢深在長安是有靠山的,就算被拿進大理寺罷官,過不了一兩年他仍會被重新啟用,換個地方繼續當官……”

“喝了那麼多兵血,還殺了人,罪孽若如此輕易便抹除,天道未免太不公了,鄭向和他的母親還在看著我,我若輕易放過邢深,怎對得起他們?”

韓介勸道:“侯爺,此事不可牽累您的前程,這些證據足夠將邢深罷官了,對鄭向和他母親來說,已然算是報了仇……”

顧青冷笑:“這就叫報了仇?殺人償命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韓介驚道:“侯爺難道要……”

顧青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輕聲道:“韓介,派人將錢縣令和他的供狀以及賬簿馬上送往長安,讓人求見左郎將李光弼,把人關在左衛大牢裡。下令親衛連夜啟程,我們再去商州!”

…………

夜路難行,兩百餘裡的路程,顧青一行人直到天亮才趕到商州城。

昨日悄無聲息出城,今日歸來時顧青和一百親衛騎馬入城,眾人卻無形中多了一股凜冽的殺氣,仿佛將商州當作一座剛被攻下的敵城,此刻正入城享受勝利的果實。

商州城內,路上的百姓和商人見這一百多人神情肅殺,來勢洶洶,驚惶之下紛紛退避,顧青一行人騎馬長驅直入,徑自來到刺史府門前。

“下馬,破門!”顧青悍然下令。

百名親衛紛紛下馬,順手拔刀出鞘,列隊向前踏步。

門口的差役大驚,毫不猶豫地掉頭便跑。

刺史府出大事了!差役這些小人物沾惹不起這麼大的事,他們不想當毫無意義的炮灰。

在韓介的厲聲命令下,十幾次撞擊後,刺史府的大門被狠狠撞倒,大門破開,親衛們如潮水般湧了進去。

“找到邢深,帶到我麵前!”顧青下令之後,便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闔目養神不發一語。

親衛們瞬間占領了刺史府的每個角落,府中遇到嗬斥阻攔的官員,親衛們二話不說一記刀鞘拍下去,統統撂倒。然後像一隻隻餓極的獅子般踹開每間屋子的門,尋找邢深的蹤跡。

門前,韓介神情憂慮,看著闔目養神的顧青欲言又止。

“韓兄,事已至此,沒必要擔心了,既然做了,便做得乾脆果斷一些,大丈夫行事不可瞻前顧後,做完了這件事,我們再靜靜地等候下場便是。”顧青眼睛沒睜開,語氣卻異常平靜。

韓介歎道:“末將和兄弟們死不足惜,就是牽累了侯爺您,本來此事侯爺可以不聞不問的,可此時已然鬨到這般地步,侯爺的前程……”

顧青笑了:“前程靠功名掙得,遇不平而無視,再遠大的前程都消除不了我的心魔,我一生所求者,唯念頭通達而已。”

麵孔漸漸陰沉下來,顧青冷冷道:“邢深不除,談何‘報仇’?至於前程和下場,那是報仇之後的事了。”

沒多久,邢深被親衛們從內院裡找了出來。

被親衛們押出來時,邢深隻穿著單薄的白色裡衣,不知在與小妾胡折騰還是在睡覺,直到被押至顧青麵前,邢深仍一臉的不敢置信,看著顧青時使勁眨眼睛,仿佛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

確實像幻覺,邢深怎麼也猜不到顧青居然膽大包天到這等地步。

公然派兵闖入刺史府,將朝廷任命的刺史如同押解犯人一樣押出來。這豎子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乾什麼?

“顧青,你瘋了麼?”邢深厲聲暴喝。

顧青背對大門坐在石階上,神情平靜地打量著邢深,嘴角漸漸勾起一抹微笑。

“邢刺史,我們又見麵了。”

邢深怒道:“膽敢衝擊刺史府,冒犯刺史,顧青你不要命了?”

顧青無視他的話,仰頭望著天空悠悠地道:“第一次見麵,我執之以禮,謙恭位卑,所求者無非一條卑微的人命而已,然公卻驕妄自大,嗤之以鼻。今日第二次見麵,我動之以刀兵,挾之以義理,以刀箭證人間公道,先禮而後兵,世人不可謂我無禮暴戾。”

邢深陷入深深的恐懼中,臉色蒼白睜大了眼,顫聲道:“顧青,你要作甚?想過你的下場嗎?”

顧青收回了仰望天空的目光,眼神平視邢深,輕聲道:“洛南錢縣令已招供了,邢刺史撈錢的手段令人欽佩……你貪墨多少錢我不管,我隻問你,鄭簡之死是否你下的令?”

邢深驚懼的目光飛快閃爍一下,道:“鄭簡是在獄中自儘,與本官無關!”

顧青笑了:“邢深,你莫如此天真,此地不是公堂,我也不是堂官,審你我不需要證據,其實剛才那句話本就不必問你,你的答案與你的命運完全無關……”

布滿殺氣的笑容令邢深顫栗起來,身子控製不住地發抖,被旁邊的親衛用力按住。

顧青站起身,緩緩走向邢深,邊走邊笑道:“凡事皆有因果,既然種下了惡因,就要有收獲惡果的準備,邢深,你記好了,今日殺你是為鄭簡報仇,閻羅殿前記得交代清楚,死了莫做糊塗鬼……”

邢深不敢置信地看著慢慢走近的顧青,色厲內荏道:“顧青,你敢殺我?”

顧青想了想,認真地點頭:“我敢殺你。”

朝旁邊的親衛伸出手,顧青示意親衛將隨身的橫刀遞給他。

韓介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侯爺,汙穢之事便交給末將來做吧,莫臟了您的衣裳……”

顧青接過親衛遞來的刀,搖頭道:“我動手與你動手,性質不一樣,你扛不起這麼大的罪,我扛得起。”

掂量了一下手中橫刀的分量,顧青笨拙地試著揮動幾下,漸漸熟悉了手感。

邢深的臉色一片慘白,眼神越來越驚恐。

這豎子……是玩真的?他真敢殺官?

離邢深尚有三步時,門外匆匆跑來一名親衛,緊張地道:“侯爺,外麵來了一名宦官,是從長安興慶宮來的,據說奉了陛下的詔命……”

驚恐到極致的邢深心情一鬆,忽然大笑起來:“顧青,哈哈,顧青!你還敢殺我嗎?你敢違旨嗎?豎子,你我總有再相逢的一日,今生今世,你我的死仇不可解!”

聽著邢深張狂的笑聲,顧青神情依舊平靜,眼皮都不抬地對親衛道:“去拖住宦官片刻,隻需片刻。”

邢深的笑容猛地一滯,驚惶道:“片刻?片刻做什麼?豎子你……”

話沒說完,顧青忽然高高舉起橫刀,閃電般朝邢深的脖頸處狠狠斬落。

橫刀入頸,深深地嵌入脖子中,傷口頓時鮮血狂噴,幾乎在這一瞬間,邢深的生機斷絕,人已死去,身軀仍在不停地抽搐。他的兩眼驚恐圓睜,至死都不敢相信顧青居然真敢殺他。

鮮血狂噴的畫麵令顧青忍不住犯惡心,遺憾地搖搖頭,前世影視劇裡的劊子手斬犯人時都是一刀下去人頭落地,乾脆利落之極,為何自己這一刀卻砍了個拖泥帶水?

扭頭望向韓介,顧青道:“告訴鄭向,我親自為他的兄長報了仇,因果已了,讓他和母親節哀,順便再給他母親百兩銀餅,趁我還沒被拿入大牢,該做的善後都做了。”

韓介神情沉重地歎了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周圍的親衛們頓時露出感動激昂之色,忽然同時朝顧青單膝拜下,齊聲道:“侯爺公義,小人與侯爺禍福與共!”

顧青擺了擺手,歎道:“你們是我的親衛,恐怕多少還是要受些牽累的,對不住兄弟們了。”

邢深斃命的同時,大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名年長的宦官搶步入內,見到院子裡那血淋淋的場麵,宦官嘔的一聲,彎腰便狂吐起來。

吐完之後宦官直起腰,看著顧青驚愕問道:“死的這人是……邢刺史?”

顧青朝他示意自己手裡的橫刀,微笑道:“不錯,正是邢刺史,我親手殺的。”

宦官一臉驚恐地看著他,隨即重重跺腳,尖著嗓子道:“顧縣侯,您……哎呀,您可闖了大禍了!”

“我知道。”顧青神情平靜地將橫刀還給旁邊的親衛。

“奴婢奉旨前來,正是為了召顧縣侯回長安,並代陛下訓斥邢深幾句話,眼下這……這可如何是好!”

顧青從懷裡掏出了一塊二十兩重的銀餅,按如今的物價來說,這可是一筆巨款了。

不由分說將銀餅塞入宦官的懷裡,顧青笑道:“這位內侍且收下,隻求你幫忙做一件事。”

宦官隔著衣裳輕撫懷裡的銀餅,感受著它的分量,兩眼頓時放了光,連地上邢深的屍首都沒覺得那麼惡心了。

“侯爺您儘管說,奴婢能辦的一定辦……”

隨即宦官一頓,趕緊補充道:“邢刺史之死這件事,請恕奴婢無法擔待。”

顧青笑道:“不需你擔待,我隻求內侍回長安的路途上慢一點,再慢一點……”

宦官不解道:“侯爺的意思是……”

顧青苦笑道:“闖了這麼大的禍,我當然要先您一步趕到長安興慶宮,在陛下麵前主動請罪,你先說出來與我主動請罪,兩者的區彆可就大了。”

宦官想了想,覺得這件事他應該能答應,宦官本就是生理殘缺之人,騎馬回長安的路上腳程慢了一些難道不正常嗎?

於是宦官笑眯眯地拱手:“侯爺您快馬加鞭,奴婢身子弱得很,回長安這一路想必要走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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