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箭雨後,右軍和親衛第一列應命策馬衝鋒。
一千多人組成的防線,要擋住五六千敗軍的洪流,無疑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當韓介看到身處第一列的王貴策動戰馬,第一個衝出去時,那一瞬間他忽然理解了王貴的身不由己,也明白了王貴為何選擇站在第一列。
王貴隻是個小人物,當強權駕淩於頭上時,他無法反抗,也無從選擇,他隻能用這樣一種方式贖罪。
嗚咽般如泣似訴的號角聲裡,王貴的身影眨眼間湮沒在敗軍洪流之中,被巨浪吞噬不見。
韓介眼眶泛紅,他忽然很想告訴顧青,我韓介沒看錯人,我的手下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王貴不再是韓介帶兵的恥辱,而是他的驕傲。
如果,此戰自己能活下來,他一定要對顧青說這句話。
“第二列,攻——”韓介揚刀下令,眼睛盯著前方的洪流,淚水模糊了視線,語氣卻依然冷靜。
親衛和右軍隻有一千多人,在吐蕃敗軍敗退的前方排成三列阻敵,敗軍逃命時發揮了畢生的潛能,像一隻急切想要掙脫樊籠的困獸,一切試圖阻擋它的人都將被它撕咬成碎片。
韓介跟著第三列衝了出去,他的身後再無大唐將士,但一千多人拚命的阻敵也發揮了作用,敗退的吐蕃軍一瀉千裡的氣勢在韓介所部的衝擊下為之一緩,行動變得阻滯起來。
韓介揚刀衝入了敵群中,觸目所及皆是一個個穿著奇怪的吐蕃敗軍,韓介騎在馬上,任戰馬飛馳而入,他揮刀左劈右砍,一道道鮮血飆濺到臉上身上,同時也有無數兵器朝他刺來。
沒過一會兒,韓介的精神變得有些麻木,他不記得自己砍翻了多少敵人,也不記得自己身上有了多少傷口,他隻知道在自己還有力氣揮刀之前絕對不能停下,腦海裡隻有一道聲音在反複回蕩。
那道聲音是顧青的命令。
一定要將吐蕃敗軍攔住!
“王貴!王貴!”
亂軍之中,韓介一邊奮力廝殺,一邊高聲喚著王貴的名字。
視線裡全是敵人陌生的麵孔,還有身邊步步緊隨的袍澤,卻怎麼也找不到王貴的身影。
韓介不死心地喚著,儘管他知道是徒勞無功。
此時的韓介隻想讓王貴活著,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都願意。
人生如果有“如果”,當初他便不會對王貴那麼冷淡,他不記得給了王貴多少厭惡的臉色,也不記得王貴這些日子以來受過多少委屈。
彼此都是可以將性命互相交托的袍澤啊,怎能如此對他?
但願王貴這個名字,不會是他韓介一生的遺憾。
“韓將軍,敗軍仍在前逃,我們頂不住了!”一名親衛滿身是血策馬奔來,嘶聲大吼道。
韓介依稀能辨認出,這名親衛名叫遲言,是左衛軍中操練墊底的那一個,後來侯爺不知有了什麼惡趣味,竟將這個墊底的家夥調到身邊當親衛。
從他滿身滿臉的血看得出,遲言很爭氣,今天的他用行動告訴侯爺,他不再是墊底。
“頂不住也要頂!這是侯爺的軍令!”韓介暴喝道。
遲言狠狠一咬牙,道:“好,頂!”
說完遲言手中的橫刀一翻,再次向敵群衝去,他手中的橫刀已殺得卷了刃,刀刃上血跡斑斑,策馬而去的背影肩膀微垮,右手無力地垂下,顯然已力竭。
韓介暗歎一聲,其實他也快力竭了,但必須仍要堅持下去。
大唐健兒在戰場上,軍令比生命重要。
一道寒光從身邊斜刺而來,刃尖直指韓介的腰肋,韓介心頭一緊,然而已來不及阻擋,正打算拚了性命挨上這一記,誰知刃尖剛觸到他的肌膚便停住,韓介愕然望去,卻見偷襲自己的敵軍脖子上顫巍巍地斜插著一支翎箭,不遠處的沙丘上,一名左衛健兒正朝他咧嘴一笑,然後繼續搭上箭矢,尋找下一個目標。
韓介感激地投去一瞥,心中漸漸明白顧青每一個布置的妙處。
一千多人終歸攔不住五六千人的敗逃,韓介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敵人,可敵人仍像潮水般湧來,又像潮水般往前奔騰而去。
正在韓介焦急之時,旁邊的袍澤忽然發出驚喜的叫聲。
“韓將軍,援兵!有援兵!”
韓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東麵的沙丘上,冒出了一群小黑點,隨即小黑點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占住了整個山頭。
隊伍的前方,一杆代表大唐王師的黑色戰旗迎風飛揚!
低沉的號角再次吹響,在蒼涼的天地間回蕩,那是進攻的號角。
韓介極度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喃喃道:“於闐軍這幫狗雜碎,終於來了……”
隨著號角的傳揚,那麵旗幟悠悠揮落,無數的小黑點策馬衝下沙丘,麵對麵朝吐蕃敗軍殺去。
衝鋒之時隊伍不停變換陣勢,離吐蕃軍尚距二百步時,隊伍已變成進攻的錐型陣,每一名將士平舉長戟,雪亮的戟尖正對著敵人的胸膛。
吐蕃敗軍絕望了,在他們即將逃出生天的時候,突然冒出的這股三千人的大唐軍隊,終於成了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三千正在衝鋒的騎兵,能否攔住六千敗逃的敗軍?
能攔住。
在這股三千唐軍出現的刹那,吐蕃敗軍僅剩的那一絲士氣已消失殆儘。很多吐蕃將士當即便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垂頭喪氣坐在沙地上任人宰割,更多的吐蕃軍則飛快朝兩旁的沙丘上潰逃,試圖找出一線生機。
一團大亂之時,顧青領著常忠所部的騎兵也從後麵掩殺而來。
包圍圈再次形成,這一次吐蕃軍已成了籠中的雞鴨,再無反抗的能力。
大漠東麵,趙平強忍著心中的悲痛,狠狠地劈砍著敗逃的吐蕃軍,狀若瘋狂地大吼著“殺!殺!殺光這些狗雜碎!”
西麵追擊的主力大軍裡,三股伏兵已彙成了一股,顧青領頭策馬衝鋒,看著包圍圈再次形成,吐蕃軍如無頭蒼蠅般在包圍圈裡胡亂衝撞,顧青心情稍定。
還好,不出意外的話,這支來犯之敵應該可以全殲了。
“常忠,左右分出兩千兵馬,側翼包抄,將包圍圈縮緊,不能再讓他們跑了!”顧青大聲命令道。
常忠麵帶喜色,抱拳領命。
作為將領,常忠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可以說已算是鎖定了勝局,論此戰的軍功,常忠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或許可以指望一下升官了。
包圍,切割,殺戮,一切再次上演。
…………
接下來的戰事已無懸念,顧青再次交出了指揮權,如何有效地殲滅殘餘之敵,常忠比他更有經驗。
獨自坐在沙丘上,看著吐蕃軍被屠戮,被撞翻,殘肢斷臂滿地打滾慘叫,顧青臉頰微微抽搐。
大勢鼎定之後,再以旁觀者的身份看戰場的慘烈,顧青頓時有了不同的感受。
他是勝利者,但他討厭戰爭。
一個個平凡樸實的漢子,為了一道軍令或許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妻兒老小卻一輩子承受著苦難艱困,這些都是戰爭帶來的傷痛。
一場戰爭的受害者,遠遠不止是戰場上戰死的將士,它會將苦難無限延伸,直到一生的儘頭。
看著滿地的死傷和殺戮,顧青腦海裡在思索著另一個問題。
如果,能有某種辦法,不需要發動戰爭,或者儘可能將戰爭的規模控製到最小,卻能有效地消滅敵人,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消弭敵人的有生力量,那該多好。
不知不覺,已到了日暮時分。
血紅的斜陽仍如往常般漸漸西沉,戰場上卻是一片屍山血海。
這支兩萬人的吐蕃軍已慘敗,在常忠的指揮下,死的死,降的降,戰場已恢複了平靜,將士們正在默默地打掃戰場,躺在地上的敵軍將士,無論死活都上前補刀,已經投降的敵軍,被繩子串成一串,押赴龜茲城。
敵我雙方戰死的將士被抬走,將敵我區分出來,隨軍的大夫手忙腳亂地收治受傷的將士,至於對待受傷的敵軍則沒那麼人道,一刀便結束了他們痛苦的生命。
常忠匆匆趕到顧青麵前,一臉氣憤地道:“侯爺,於闐軍完成狙敵後,為首的趙平又領著於闐軍往東去了,一句話都沒留下,他們貽誤了戰機,差點釀成大禍,卻一句解釋都沒有,太過分了!請侯爺嚴懲於闐軍的沈田,趙平!”
顧青皺眉:“於闐軍趕來的時候,主將不是沈田嗎?”
常忠一愣,道:“不是沈田,領兵的是趙平,果毅校尉,末將沒見到沈田。”
顧青一驚,急促地道:“不好!沈田有了麻煩,否則不可能脫隊,常忠,馬上率五千兵馬往東去,馳援於闐軍,快去!”
常忠急忙領命而去。
顧青環視四周,戰事雖然已平,但仍有些忙亂,遠處的戰場上,仍有一些零星的不肯屈服投降的敵人,正背靠背麵朝著唐軍,做著最後的殊死一戰,嘴裡發出野獸臨死前的悲憤嘶吼。
人多勢眾的唐軍自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一陣長戟猛刺,最後的敵人終究倒了下去,長眠於這片無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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