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田趕到赤河邊顧青的營地時已是傍晚,顧青好不容易從河裡釣起了一條魚,正在利落地剮鱗片,魚身上抹鹽醃製。
“侯爺這做魚的法子倒是新奇。”沈田好奇地觀察那條死不瞑目的魚。
“紅燒比較符合我的口味……”顧青看著這條魚,有點失望。太小了,不夠一頓吃的。
“你們平時吃魚是怎麼吃的?”顧青好奇地問道。
沈田憨憨一笑:“末將平日不大吃魚,麻煩得很,肉又不多,不如吃羊肉,大塊的肉一口咬下去,順嘴滴油。”
韓介蹲在旁邊道:“末將偶爾吃魚,不過都是吃的魚膾,做起來很確實麻煩。”
顧青哦了一聲,撇了撇嘴。
所謂“魚膾”,其實就是生魚片。
沒錯,生魚片早在唐朝就有,日本引以為國粹的玩意兒是中國老祖宗玩剩下的。不同的是,日本因為靠海,吃的魚片都是海魚,而大唐是內陸國家,河魚也能做成魚膾,隻是過程很麻煩。
魚膾首先要醃製,切開後要挑刺,最後切成薄片,用神秘的醬料醃入味。
吃起來頗有嚼勁,口感說不上層次豐富,主要是吃個鮮味,可是挑刺的過程很麻煩,所以平民家庭通常不怎麼吃魚,就算吃也是吃的烤魚,很少有閒工夫去一根根把刺挑出來。
權貴家庭或許經常吃,畢竟挑刺的活兒不用親自乾,自有廚子代勞。
顧青不喜歡吃生魚片,準確的說,他拒絕所有生肉,怕鬨寄生蟲。
“快天黑了你跑來乾嘛?魚隻有一條,我不會讓你蹭的。”
對沈田的到來,顧青的第一反應就是護食。
沈田失笑:“侯爺多慮了,末將不好此物,但侯爺隻吃一條魚未免少了點,末將幫您再撈幾條。”
說完沈田起身脫了上衣,精赤著上身蹚進河裡,夕陽金色的餘暉下,沈田身上虯結的肌肉泛起古銅色的光芒,像……少林寺的十八銅人。
赤河的水不深,它的源頭是昆侖山脈的雪水,流到西域時已是強弩之末,河水隻有每年的夏天才算水量充沛,秋冬兩季基本已乾涸。
沈田赤著上身下河,手裡握著一支鐵鏜,走到河中間盯著河水觀察了一陣,忽然發力猛地朝河水裡一砸,砰的一聲巨響,河麵上竟然浮起了幾條被打暈的魚。
顧青目瞪口呆,然後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自己坐在河邊釣了兩天的魚,結果隻釣上來一條,人家揮舞著一根鐵鏜下河,片刻間便撈起好幾條。
感覺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有了崩塌的跡象。
沈田將打暈的魚撈起來扔上岸,站在河裡揮手道:“侯爺夠不夠?要不要末將再撈幾條?管飽!”
顧青黑著臉,搖了搖頭。
沈田這才上了岸,胡亂地擦了擦身子,也不穿衣裳,光著膀子坐到顧青身邊。
“侯爺以後想吃魚跟末將說,夏天赤河裡魚不少,末將幫您捉,要多少有多少,您這樣釣魚太慢了,半天難得釣一條,命短的人怕是活不到魚上鉤的那天。”
顧青冷著臉道:“你懂個屁,我釣魚……為的是雅興,為的是悲憫眾生,為的是超度河裡的魚。”
生硬的借口令沈田不知該不該露出心悅誠服的樣子,狐疑地掃了一眼那條被醃製得妥妥的魚,生前不知遭受了多麼慘不忍睹的酷刑,然後遲疑地點頭:“是是,侯爺悲憫眾生,您釣的這條魚死後若知侯爺是用紅燒的方式幫它超度,定會對侯爺感激涕零……”
顧青歎氣,這幫部將從韓介到沈田,殺人衝陣都是難得的驍勇之將,但是都不怎麼會聊天,一聊就死。
“換個話題,不然我會越來越尷尬。”顧青果斷地道。
沈田歎了口氣,道:“侯爺,裴禦史下午來大營了,咱們挖的坑他居然沒上當。”
顧青平靜地點頭:“意料之中,裴禦史不是蠢貨,這個坑挖得太大,不上當是正常的。”
沈田不甘地道:“差一點就上當了,當時他都已經提筆了,不知為何突然反應過來,果斷把筆扔了,可惜就差一步他就萬劫不複了。”
顧青苦笑道:“其實就算坑了他也沒多大的意義,死了一個裴周南,陛下還會繼續派人來安西的,我總不能將陛下派來的人殺了一個又一個吧?”
“侯爺,末將留在西域商路附近的一千兵馬是否撤回?”沈田不確定地問道:“他們的糧草飲水不多,該回營補充了,這幾日他們剿了好幾股盜匪,戰果頗豐。”
顧青問道:“這幾日城裡盛傳盜匪劫殺商隊,那些所謂的商隊屍首都是盜匪的吧?你確定沒有真殺商隊吧?”
沈田急忙指天發誓:“末將發誓,屍首全都是盜匪的,剿滅盜匪之後給屍首換上商人的衣裳,絕不敢真殺商人,侯爺軍令在前,誰敢違反誰就掉腦袋。”
顧青嗯了一聲,道:“你派人去告訴那一千兵馬,再滅兩股盜匪,製造兩起‘慘案’傳到龜茲城讓商人們都知道,然後便可以回營了。裴禦史腦袋上的這口鍋,我要讓他背得紮紮實實。”
說著又對韓介道:“你讓親衛喬裝進城,跟客棧女掌櫃說,再煽動一下城裡商人的情緒,狗官害得西域商路不安寧,多挨幾天罵有助於三省吾身。”
鍋裡的油燒滾了,將醃了半個時辰的魚下鍋,刺啦一聲,一陣濃濃的鮮香傳開。
顧青漫不經心地煎著魚,一邊道:“從今日起,我主動讓出節度使權力,對外就說裴禦史下令安西軍不準出營,節度使不敢違其令,故而安西四鎮軍政諸事不必請示我,我要度個長假,嗯,軍政事你們可去請示裴禦史,人家遠道而來,為的不就是牽製我的權力嗎,嗬,我主動幫他達到目的,皆大歡喜。”
沈田猶豫道:“若裴禦史果真不客氣地接管了節度使之權,代侯爺處置安西四鎮軍政諸事,該如何辦?”
顧青笑了:“如果裴周南真敢這麼乾,我就真佩服他了,佩服得五體投地……哈哈,從七品監察禦史到三品節度使,一下猛跳了四級,這得麵北而拜,遙賀裴家祖墳冒青煙啊。”
扭頭看著沈田,顧青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較量,拚的是心智,比的是機謀,既然裴禦史來勢洶洶,我便示敵以弱,讓他高興幾天吧。不過我與他的爭鬥隻能限定在我和他之間,安西軍將士們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你回去告訴常忠,每日的操練風雨無阻,還有劉宏伯招募的團結兵,他們也要每日操練,我麾下的將士不收混日子的。”
沈田抱拳道:“是。”
顧青又不懷好意地笑道:“還有,將士們每日操練後,前十前百皆有獎賞的,這是咱們安西軍的規矩,我休長假期間,每日操練後你們幾個將軍去找裴禦史,找他要賞錢,反正我任節度使時賞錢都是當場兌現,就不知道裴禦史有沒有這個底氣了,河東裴家富可敵國,想必是不差錢的,你們莫跟裴禦史客氣。”
沈田一愣,接著嘿嘿陰笑起來:“是,末將一定會與袍澤們一起向裴禦史要賞錢的,反正賞錢必須當日兌現,否則軍心動蕩,若是引起了嘩變,可就不知是誰的責任了……”
顧青也一同陰笑起來,隨即忽然變臉:“好了,你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飯了。”
沈田差點噎到,愕然道:“侯爺為何突然趕末將回去?”
“因為我看到你咽口水了,定是垂涎我做的紅燒魚,回去吧,僅有一條,恕不招待。”
“末將不是為侯爺撈了幾條……”
“嗬,我一軍主帥為你下廚,你的麵子比李司馬的屁股都大,滾蛋吧。”
…………
裴周南陷入了黴運之中,而且不止一樁黴運,簡直好像捅了黴神家的馬蜂窩,黴運如馬蜂一般蜂擁而至。
當日向商人們許諾出兵,裴周南到了大營發現自己無權調兵,幸好自己從長安帶來了一千兵馬,於是當著全城商人的麵,裴周南將這一千兵馬調離出城,宣稱北上剿匪。
總算勉強壓下了商人們的罵聲,裴周南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大營駐軍又來了一位親衛,陪著笑恭敬地告訴裴周南,近日顧侯爺貴體染恙,不克勞頓,請裴禦史代為處置安西四鎮軍政諸事,待侯爺身體康複後再行接管。
親衛沒等裴周南反應過來,說完轉身就走了,裴周南急得拔腿就追,然而那位親衛跑得比兔子還快,騎上馬瞬間就沒影了。
裴周南氣得想殺人,更想殺姓顧的節度使。
這算什麼?以退為進嗎?
就算你真想交權,……你倒是把帥印留下啊!倒是給節度使府上下官吏發個公函啊!名不正言不順的,如何代你處置軍政事?
次日,裴周南還躺在床上睡覺,府外又傳來了壞消息,盜匪又滅了一支商隊,同樣是不留活口,二百多人的商隊全部橫屍西域商路上,龜茲城內得商人們再次忐忑不安,紛紛大罵狗官擅權,禍國殃民。
上午時分,裴周南還未從接連不斷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安西軍大營的常忠,沈田,李嗣業等將領找上節度使府,將裴周南堵在屋子裡。
將領們堵門的目的很簡單,以往顧侯爺為主帥時,不僅每日親自與將士們一同參與操練,一絲不苟地完成每日的操練流程,而且操練過後還會給當日優勝者發賞錢,發肉,今日操練過後卻久不見動靜,裴禦史是否能給將士們一個交代?
裴周南快被逼瘋了,憤怒地拍案而起。
常忠等將軍們都是屍山血海裡滾過來的,豈會怕這點小動靜小恐嚇?於是眾將兩眼圓瞪,發出“嗯”的一聲,不甘示弱地與裴周南對視,目光裡的含義如果翻譯成語言的話,大抵便是“你瞅啥”。
良久,文化人在武將們的逼視下率先慫了下來,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歎道:“顧侯爺如今人在何處?帶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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