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人接應敗逃的哥舒翰和河西軍,這是情分。
顧青與哥舒翰之間恩怨不少,大多是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當初太平時,二人私下裡也曾做過買賣交易,勾兌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利益。
當然,這些交易裡麵,顧青坑哥舒翰比較多,以至於哥舒翰對顧青的印象一直不太好,當初隻不過一時衝動,截了安西軍的五千匹戰馬,這個顧青又是兵臨城下,又是坑蒙拐騙,牆角挖了一次又一次。
如果這是報複,顧青早就連本帶利收得足夠了。哥舒翰幾次欲將顧青斬於馬下,無奈顧青油滑,跑得太快,哥舒夜帶刀卻追不上。
相識兩年多,二人恩怨糾纏,誰是誰非已成了一筆算不清楚的糊塗賬。
然而哥舒翰沒想到,在河西軍兵敗如山倒的今日,顧青居然有如此度量,派人接應他去安西軍大營。
哥舒翰與河西軍將士立馬答應了。
時窮之際,倉惶不知所去,顧青伸出的這隻手就是大恩。
安西軍校尉帶領哥舒翰和河西軍改道向南,哥舒翰時昏時醒,迷迷糊糊不知翻越了多少山丘,走過多少河流和平原,三日後,終於在一條不知名的河邊平原上看到一片層疊連綿十裡的白色營帳。
剛接近大營,哥舒翰便看到顧青穿著長衫親自站在轅門外,含笑迎接他。
哥舒翰僵硬的臉上也努力擠出一絲笑意,這些日山水跋涉,哥舒翰藥不能停,雖然全身仍然癱瘓,但麵部肌肉終於有了些許知覺,也能斷斷續續說出一兩句話了。
一行人在轅門前站定,顧青上前親自與親衛們一同將哥舒翰抬下馬,將他抬入早已準備好的軟兜擔架上,然後顧青才握著哥舒翰的手,歎道:“節帥辛苦了,可惜我率軍馳援潼關,終究晚了一步……”
哥舒翰搖頭,吃力地道:“不……不怪你。”
顧青輕聲道:“幸好節帥尚存,此皆老天垂憐,節帥安心養病,留待有用之身,咱們徐圖來日。”
正要吩咐親衛將哥舒翰抬入大營,哥舒翰卻不停搖頭,老眼浮上渾濁的淚水,斷斷續續問道:“潼關,長安……如何?”
顧青歎道:“潼關已破,叛軍占領潼關後,繼續向長安城開拔,陛下早在潼關被破之時已離開長安,巡幸西南,長安城大半臣民商人亦都隨聖駕離京了。”
哥舒翰眼淚流個不停,語氣急促,吐字愈發含糊不清:“我是罪人,對不起……陛下。”
“節帥萬不可自責,你拖著沉屙病體,仍能率軍堅守潼關近一月,已經很了不起了,換了大唐任何將領也做不到,節帥你沒罪,有錯的是朝廷,他們不該換下高仙芝。”
顧青躬身望著擔架上的哥舒翰,語氣輕柔卻堅定:“先養病,養好病後,哥舒翰還是大唐的常勝將軍,我還想看到你率軍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的樣子,那樣的哥舒翰才是我敬佩的英雄豪傑。”
哥舒翰嘴唇蠕動幾下,終究說不出話來,眼眶含淚被親衛抬進了轅門。
顧青仍站在轅門外,環視跟隨哥舒翰而來的一萬河西軍。
無可否認,這是一萬體力精神都已極度疲憊的敗軍,他們形容枯槁,身上的盔甲大多已不齊,很多人連兵器都扔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麻木無神,像一具具失去靈魂的行屍走肉。
顧青歎了口氣,下令讓部將妥善安排這一萬人的吃住,召隨軍大夫給他們治傷,又讓軍器監文吏給他們補足了兵器和鎧甲。
走回帥帳的路上,常忠在一旁輕聲道:“公爺,末將看這位哥舒節帥的病情,恐怕不輕,全身皆已癱瘓,往後很難上馬征戰了。”
顧青嗯了一聲,道:“哥舒翰今年已五十歲,老將一生征戰沙場,如今風疾重屙,今生怕是站不起來了……”
然後顧青又道:“但還是要好好治他的病,如今行軍途中,咱們隨軍大夫也隻能治治傷病,以後路過城池時不妨遣人找尋民間名醫,請入大營給他看病。”
常忠抱拳應是。
顧青走了幾步,忽然又道:“若哥舒翰無法領軍,這一萬河西軍從此便歸入我安西軍麾下吧,雖是敗軍,但提振士氣後,仍是一支虎狼之師,潼關之敗,罪不在將士。”
常忠興奮地點頭,儘管眼下的氣氛實在不應該高興,但一想到安西軍再次壯大,常忠仍忍不住欣悅起來。
顧青若有所思道:“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如今潼關新敗,往東方向必然有許多朝廷敗軍出逃,你遣出若乾騎隊往各個方向搜尋,若遇叛軍便果斷避讓,不要與之交戰,若遇朝廷敗軍,可接應收攏,帶領他們來我安西軍大營,收攏現成的敗軍總好過臨時招募的新兵,對安西軍來說,敗軍也是一筆壯大自身的財富。”
…………
回到帥帳,顧青擂鼓聚將。
潼關破後,前鋒官沈田已奉命原路返回安西軍大營。帥帳內,眾將到齊,聚於一堂。
顧青心中沉重,打不起精神說笑,讓眾將坐下後,命親衛展開地圖,凝視地圖上的長安,許久不語,最後黯然歎了口氣,道:“想必各位都知道了,潼關已破,天子離京巡幸西南,長安臣民隨駕出京者甚眾,長安……幾乎已是一座空城,叛軍拿下長安不費吹灰之力。”
眾將沉默不語。
顧青見氣氛凝重,不由提高了聲音道:“但是,我們安西軍仍是抗擊叛軍的中流砥柱。我們入關以來與叛軍有三次大戰,三次皆勝,安祿山的二十萬兵馬,折損在安西軍手中的最多。整個關中都垂頭喪氣,唯獨我安西軍,應該昂首挺胸,我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大唐的天子臣民都在引頸期盼咱們平定叛亂,我安西軍怎能自怨自艾。”
“戰局雖不利,但是如果你們相信我,我便可帶領你們逆風翻盤,哪怕安賊占領了大唐國都,我還是那句話,他得意不了多久!”
一番話終於讓眾將沉重的心理重新振奮起來,眾人起身一齊道:“願奉公爺將令!”
顧青嗯了一聲,道:“當務之急有幾件事,咱們一邊向南行軍,一邊把事情辦了。”
“第一,咱們剛收編了一萬河西軍,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從此便屬於我安西軍中的一員了,你們必須將他們當作自己並肩征戰的袍澤兄弟,大營中禁絕衝突辱罵鬥毆,違者嚴懲。”
“第二,常忠馬上派出斥候單騎,往各個方向出發,包括長安城外,尋找殘留的朝廷軍隊,包括太子殿下的率衛軍,郭子儀,高仙芝,李光弼,安重璋等將軍所領的軍隊,與他們取得聯係,告之我安西軍的行止,隨時準備守望相助,互相策應,若遇戰機,可聯兵向叛軍發起進攻。”
“第三,新募的四千新兵,劉宏伯與段無忌負責操練,每日行軍紮營後都要操練,要讓他們儘快適應軍旅,適應戰場,亂世之中容不得他們矯情,兩個月後,我要看到他們的成色。”
劉宏伯抱拳應命。
“第四,派快馬向巡幸途中的天子請旨,允我安西軍就地招募團結兵,兵員數量不限,並向天子請臨機決斷之權,大唐南方各州縣官倉糧食軍械,安西軍若有需要,可隨地支取,任何地方州縣官員不得攔阻。”
帳中諸將一愣,沈田遲疑地道:“公爺,開官倉似乎……若天子不允呢?”
顧青語氣漸漸淩厲起來:“平叛是第一大事,若欲天下太平,首先要喂飽咱們的將士,就算天子不允我也要開官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眾將見顧青態度堅決,其實也暗暗提氣,於是紛紛閉嘴不言。
顧青又道:“李嗣業何在?”
一陣甲葉撞擊聲,高大魁梧的李嗣業站起身,頭頂幾乎快觸著帥帳頂了。
“末將在。”
“你的任務就是在行軍途中尋找挑選合適的人增補陌刀營,無論大營中的將士,或是路上逃難的百姓,符合陌刀營標準的,都可選入,這次的目標是擴充至五千人,錢糧方麵不用你操心,我來解決。”
李嗣業興奮地抱拳領命。
顧青環視眾將,緩緩道:“大軍休整一日,後天拔營開赴鄧州,諸位袍澤,前途艱險,生死難測,但同時也是我等的大機遇,若能立功,待平定叛亂後,今日在座諸位皆可晉封公侯,從此恩蔭世代子孫,未來的子孫是生來享福還是生來勞碌無為,全看你們在這場平叛之戰中的表現了。”
…………
寬闊的大道上,禦輦在前匆忙行路,後麵跟著浩浩蕩蕩的軍隊宦官儀仗,以及無數皇子公主權貴朝臣的車駕,落在最後的,是拖家帶口的普通百姓。
隊伍沉默地行走在大道上,所有人都清楚,這是逃難之旅,包括天子在內,大家都是逃難的一員。
跟在天子禦輦後麵的,除了諸皇子車駕外,還有公主車駕。
萬春坐在車駕裡,心情酸楚複雜。
她不想離開長安,她想在長安城等顧青凱旋歸來。
然而,潼關被破,叛軍兵鋒直指長安,活在蜜罐裡的皇子公主們終於意識到,原來亂世與災難離他們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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