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顧青終於嘗到了被千夫所指的滋味,滋味很不好受。
堅定的心誌有過短暫的動搖,有那麼一瞬間顧青甚至隱隱有些責怪自己多事,如果自己不主動賑濟難民,或許不會發生後來這些事,顧青和安西軍仍是萬人敬仰的英雄,隻要腦子不犯抽,民心終究會慢慢收歸。
做好事卻沒有好報,世事大抵不如意,若時光倒流,顧青是否仍會堅持當初的選擇?
大概……還是會吧。
心裡難免有些不忿,有些怨氣,但該做的事仍然會做,成年人的良知總會傷害到自己,善良總會被旁人的愚昧無知傷得體無完膚,可是“善良”之所以被稱為“善良”,是因為行善舉的人清醒且堅定地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李十二娘府上。
李十二娘最近很忙,不知道忙什麼,總是不在府裡。
顧青被女弟子迎進門,獨自在前堂坐了很久,覺得有些餓了,於是竄進後院的廚房,自己做了幾個菜填肚子。
進彆人家的後院是禁忌,但李十二娘的家不一樣,理論上說,顧青算是府上的半個主人了,府裡百無禁忌,從不對顧青設防。
吃飽喝足,李十二娘才一臉疲憊地匆匆趕回來,見顧青坐沒坐相癱在蒲團上養神,李十二娘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
“都是國公了,就不知注意一下儀態?這模樣被朝中禦史看到了,無端端的又會參你一本。”
顧青歎氣道:“李姨娘莫提‘禦史’二字,小侄如今聽到‘禦史’就忍不住想打人……”
李十二娘輕笑道:“我聽說,最近被朝中禦史參得灰頭土臉了?”
顧青緩緩道:“‘灰頭土臉’這詞兒形容得不太準確,小侄脾氣好,沒發飆而已,不然一萬個禦史也被我剁成肉醬了。”
李十二娘歎氣道:“最近長安城的風向不對,我一直留意著,朝堂上怎樣的爭鬥我不甚明了,但城內市井百姓間對你的風評可越來越惡劣了,人們似乎忘了,當初城外數萬難民,隻有你管他們的死活,他們活過來了,反過來卻咬了你一口……”
顧青淡淡地道:“人心如此,不奇怪。”
李十二娘盯著他的眼睛,道:“後悔嗎?後悔管這樁閒事嗎?”
“不後悔,若時光倒流,就算明知後果,我仍是同樣的選擇。”顧青語氣平靜,但神情堅定。
李十二娘眼帶笑意:“這可不像你呀,我聽說你在安西軍中時可是殺伐果決的大帥,每逢戰事甚至都不要俘虜,對敵人從來不手軟,一旦開戰便是趕儘殺絕的架勢,今日為何如此仁慈了?”
顧青歎氣道:“對敵人當然要趕儘殺絕,不然留口氣讓他們來報仇麼?但是……難民不是敵人,至少我不覺得他們是敵人,他們隻是愚昧而已,愚昧不一定該死,假以時日,他們能夠歸鄉,能夠得到土地,他們又是善良本分的百姓……”
“當年在石橋村時,我便見識過人心是什麼模樣,隻要能吃飽,甚至隻要能吃個半飽,他們便是天下最老實安分的子民,耳光扇臉上都不敢還手的那種,但是若教他們餓了肚子,餓急了他們什麼事都乾得出來,餓著肚子誰還顧得上善良本分?”
“今日城外這些難民也是如此,說實話,我心裡確實有點怨氣,但我希望儘早解決這件事,儘早收複北方,讓他們歸鄉,給他們分地,我喜歡看到他們善良樸實的一麵,所以今日我不怪他們,因為他們餓著肚子。”
李十二娘深深地注視著他,歎道:“你父母若還活著,一定很欣慰他們的孩子已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英雄不僅要縱橫天下,也能忍辱負重。”
顧青定了定神,道:“李姨娘,今日有事求您……”
李十二娘掏出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遞給顧青道:“我知道你所求何事,這幾日流言四起,我早已開始四處打探,城外難民中毒一案,是有人幕後指使,目前我隻查到察事廳,再往上……嗬,你自己清楚的。”
顧青眼睛眯了起來:“察事廳?李輔國?”
李十二娘輕聲道:“當今天子剛回到長安,便新設了一個‘察事廳’,有監察百官以及市井百姓之責,說來有意思,察事廳所任用的密探和細作,大多從長安城的市井中找的人,而那些人,很不巧與我的人有頗多重合之處,察事廳剛設立時我便聽到了風聲,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之中。”
顧青深深地朝李十二娘投去一瞥。
李十二娘在長安城一直有一張隱秘的情報網,這事兒顧青早就知道,隻是這張網太神秘了,幾乎從來沒公開露過痕跡,顧青也是與李十二娘相識久了,才對這張情報網隱有察覺。
當初馮羽潛入安祿山的叛軍時,顧青便請李十二娘幫忙,李十二娘的情報網也不負所望,這幾年馮羽遞出來的情報,皆是通過李十二娘的情報網。
這也是顧青今日來求李十二娘的原因,千夫所指,萬眾唾罵聲中,顧青知道此時需要動用李十二娘的情報網了。
“大約十日前,察事廳的主事便在長安城內秘密找了個潑皮,讓這潑皮扮成難民的模樣混入難民營裡,城外粥棚開飯之前,這潑皮晃悠到兩口大鍋前,將烏草,生附子,鬨陽花等好幾種劇毒藥材混入粥裡,粥裡原本還放了薑蒜之類的葷物,幾種劇毒藥材混入其中竟無人吃出異味,這才造成了近百難民中毒身亡。”
顧青麵色漸漸冷峻,抿唇一言不發。
李十二娘看著他的表情,歎了口氣,道:“此事可以肯定是察事廳所為,至於察事廳受何人指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該如何處置,你自己拿主意。”
顧青揉了揉有些僵冷的臉,冷笑了幾聲,道:“安西軍久未開殺戒,大抵是彆人覺得我們好拿捏了。”
見顧青麵容浮起濃濃的殺氣,李十二娘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閉嘴不語。
顧青的表情很快恢複如常,道:“李姨娘,那個投毒的潑皮,交給我。”
李十二娘點頭:“好,人早已被我拿下,就等你來了。”
顧青想了想,又道:“還有李輔國的察事廳,我想要完整的名冊。”
“好,都給你。”
頓了頓,李十二娘忽然道:“那個馮羽,你打算何時召回來?”
顧青苦笑道:“李姨娘,不是我不想召回來,那小子自己不肯回來,我就差給他送十二塊金牌了,人家在敵後越混越滋潤,死活不肯回來,我有什麼辦法。”
李十二娘嘴角微揚,道:“馮羽回來後,我把手下的情報網交給他,這些年我也累了,馮羽是個不錯的人才,交給他我放心。”
顧青眨眼:“交給我不好麼?我比馮羽更人才呀。”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麾下十萬虎狼銳士,我這點家底交給你,你顧得上麼?不如交給馮羽,他的能力我很讚賞,石橋村倒真是個風水寶地,出的人才不少,還有那個宋根生,京兆府尹當得也不錯,比當年的愣頭青模樣好多了。”
杏眼朝顧青一瞥,李十二娘輕笑道:“以後我便不管事了,由馮羽幫襯你,當年你說過給我養老送終,這話還算數麼?”
顧青正色道:“當然算數,我父母雙亡,李姨娘就是我的親娘,給您養老正是我的責任,絕不推諉。”
李十二娘欣慰地道:“好孩子,我沒看錯你,今生有子如你,我很知足了。”
顧青咳了兩聲,畫風頓時又變了:“李姨娘還年輕,不到四十呢,這輩子不能孤孤單單地虛度了,有詩曰‘老牛自知夕陽晚,不須揚鞭自奮蹄’。聽說武後時期長安洛陽盛行麵首,李姨娘若不嫌棄,小侄麾下十萬精壯虎狼銳士隨便您糟蹋……咳,隨便您挑,愛挑幾個都行……李姨娘意下如何?”
李十二娘臉色陡變,一隻酒盞閃電般朝顧青的麵門飛來,顧青嚇得一激靈,縮身堪堪躲過。
“滾!”李十二娘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
…………
顧青灰溜溜地出了府,溫柔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以懲罰自己的嘴賤,扭頭望向身後,身後一名身材矮小,垂頭喪氣的潑皮正被韓介拎在手裡。
這位便是受察事廳指使,向城外難民營投毒的凶手。
顧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韓介派人好生看管,站在府門前沉思半晌,顧青忽然道:“走,去太極宮。”
太極宮外,從承天門開始,到整個後宮全是朔方軍接管的防務,顧青每次進宮都很小心,承天門外早已駐紮著五千神射營將士,顧青進宮時都要領兩千神射營將士護侍而入。
今日也不例外,顧青到達太極宮時,孫九石和兩千兵馬已經等候在承天門外了。
顧青在宮門外下馬,步行而入,後麵的神射營將士亦步亦趨跟隨。
在宦官的帶領下,顧青穿過太極殿,甘露殿,來到承香殿。
站在殿外等候片刻,宦官出來恭敬地請顧青入內。
顧青除履解劍入殿,見李亨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顧青入殿後躬身行禮。
李亨笑嗬嗬地讓顧青免禮。
“顧卿今日突然進宮,是有事奏嗎?”
顧青沉聲道:“陛下,臣受不白之冤,請陛下為臣做主。”
李亨笑容不變,道:“顧卿所說的不白之冤是指……”
“難民中毒一案,朝野皆雲是臣麾下安西軍將士所為,臣為社稷行善舉,救萬民,卻竟被朝野所誣,臣非忍氣吞聲之輩,請陛下嚴懲真凶,勿枉勿縱。”
李亨仿佛剛剛才聽說此事一般,渾然忘了今日上午還派了禦史大夫審問顧青。
“竟有此事?顧卿受委屈了。朕這幾日或多或少亦聽說了一些閒言碎語,皆是宮人愚昧,以訛傳訛,被朕嚴厲斥責過了,朕沒想到朝堂和市井民間也傳遍了。”
顧青眉目低垂,道:“是,朝野皆傳安西軍將士不忿糧草被分,於是憤而投毒,此事純粹子虛烏有,字字皆是謠言,臣可以做到寵辱不驚,但臣見不得安西軍將士被人冤枉,故臣請陛下為安西軍將士做主。”
李亨挺直了腰,沉聲道:“安西軍將士被冤,朕亦激憤不已,顧卿所請合理,需要朕如何為你做主?”
顧青沉默片刻,緩緩道:“臣已查實,是李輔國及麾下察事廳所為,投毒之人也被臣拿獲,鐵證如山,臣請陛下嚴懲李輔國,以還安西軍清白,以證天家視聽。”
李亨眼皮陡然跳了幾下。
剛才說的當然都是場麵話,但李亨沒想到顧青如此迅速便拿獲了投毒之人,李輔國的察事廳據說行事嚴謹周密,此事也做得滴水不漏,李輔國當時指天發誓沒有留下任何把柄,然而事發不過幾日,顧青竟已拿獲了凶手。
這個李輔國,不爭氣的狗奴!
李亨暗暗咬牙,頓覺自己陷入了被動。
說到底,這件事真正的幕後指使人其實就是他和李隆基,李輔國也隻是個跑腿辦事的。
如今李亨與顧青尚未完全撕破臉,若那個投毒的人真被顧青拿獲了,那麼李輔國自然便暴露出來了,李輔國一暴露,李亨和李隆基離暴露還遠嗎?
事已至此,按正常的思路,既然李輔國暴露了,李亨應該果斷選擇丟車保帥,將李輔國滅了口,李亨與顧青之間至少還能維持表麵的和睦,此事就當一陣小風波,過去也就過去了。
但李亨不願交出李輔國。
真的不想交,李輔國是他的心腹,如今安西軍接管城防,李亨可謂是四麵楚歌,身邊難得有一個忠心耿耿的心腹,李亨怎麼舍得將他交出去?
再說,臣子讓天子交人,天子若老老實實聽話交了,天家皇威何在?顏麵何存?我不要麵子的嗎?
沉吟半晌,李亨緩緩道:“顧卿,凡事不可聽信一麵之辭,就算是那個投毒的凶手拿獲的,他的供詞也不一定能信,顧卿是朝堂砥柱,李輔國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二人若不和,朕很為難呀……”
顧青卻不願妥協,被人冤枉唾罵了這些日,顧青本來是想低調解決這件事,但事態越發展越不利,顧青今日才不得不進宮麵見李亨。
既然進了宮,君臣二人將此事挑明,那就沒有善了的道理,今日是個死局,必須有人死。
“陛下,國無法而不立,君懷私則國殆。李輔國構陷朝臣,陰謀暗算平叛有功的將士,陛下不可偏袒,否則如何教天下臣民信服?臣請陛下決斷,嚴懲惡賊李輔國。”顧青語氣堅決地道。
李亨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一朝天子被朝臣當麵懟到牆角,本身就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顧卿,一切尚未定案,朕勸你查實後再說,如何?不能因為凶手一句話便隨便定李輔國的罪,此案可交給大理寺或禦史台審理,三司會審之後再論罪如何?”李亨忍著怒氣道。
顧青卻毫不示弱地道:“陛下若需要證據和證人,臣都有,若陛下不反對,臣請此刻便召大理寺卿和禦史大夫審理此案,就在這金殿之上論個是非黑白。”
李亨臉色鐵青,深吸口氣,緩緩道:“顧卿,何必咄咄逼人?”
顧青立馬回道:“陛下,這些日臣和安西軍將士們亦被朝野謠言逼得退無可退,幾成過街之鼠,臣和將士們倍受屈辱之時,陛下為何不說他們‘咄咄逼人’?”
李亨終於忍不住了,語氣漸漸強硬起來:“朕還是那句話,事未查清,朕不能輕易把人交給你。顧卿當以大局為重,不可自誤,不可誤國。”
顧青心中也生出一股怒氣,努力忍住氣,低聲道:“陛下,臣隻查到李輔國為止。”
李亨一愣,這句話已經不算含蓄了。
意思是說,他很清楚李輔國是被何人指使的,但,顧青隻追究到李輔國便夠了,大家不必撕破臉鬨得太難看。
李亨頓時有些失措,隨即想到自己這個天子如今的處境。
身邊能用的人已經不多了,今天交個李輔國,明天交個李泌或是杜鴻漸,顧青這是一步步清除他的羽翼呀。
於是李亨堅定了決心,冷冷道:“顧卿,當初安祿山起兵謀反,用的理由是‘清君之側’,顧卿爾亦欲效安祿山乎?”
顧青平靜地道:“陛下,臣隻是就事論事,李輔國犯了法,就應該嚴懲,臣並無彆的心思。”
李亨眼神陰沉地盯著他,道:“以臣逼君,你還是大唐的臣子嗎?”
“臣當然是大唐的臣子,但臣也需要討個公道,請陛下一碗水端平。”
“朕若不交人,你當如何?殺了朕嗎?”
“臣不敢。”顧青垂頭,語氣平靜,但表情分外堅決:“臣還是那句話,要個公道。陛下若不給,臣自取之。”
李亨騰地站起身,怒道:“爾欲何為?”
顧青歎了口氣,他知道聊不下去了,李亨擺明了態度要保李輔國。
但顧青,今日不想放過李輔國。
“陛下,臣告退。”顧青恭恭敬敬地行禮,默默地退出殿外。
李亨神情驚慌起來,厲聲道:“顧青,你站住!”
顧青沒理他,出了承香殿後,在神射營的護侍下徑自出了太極宮。
走出承天門,顧青臉上終於露出暴戾的殺機,厲聲喝道:“韓介,傳令召集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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