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錘弗洛裡安是海烏姆村唯一的鐵匠,這個小村莊,接受遙遠的身在克拉科夫的波蘭大公波勇敢者列斯瓦夫的統治。
弗洛裡安也不知道克拉科夫在哪裡,隻知道,在很遙遠的西方。
但勇敢者列斯瓦夫大公的傳說卻早已經傳遍公國每一個村落,那是位英勇無懼的國王,周邊所有不臣服他的土地,現今都在他鐵蹄下簌簌發抖,便是強大的羅馬帝國的皇帝,也不得不千裡迢迢來拜會他以示友好。
弗洛裡安所在的海烏姆村和東鄰的羅斯村落發生衝突,羅斯人往往也要忍氣吞聲。
幾個月前,列斯瓦夫大公派出的軍隊更浩浩蕩蕩從這裡經過,據說,是去進攻極為遙遠的羅斯人都城——基輔。
弗洛裡安和村民夥伴們,趁機帶上他打造的兵器,去附近的羅斯村落燒殺劫掠了一番。
現在,被他像狗一樣拴在打鐵爐台旁的漂亮羅斯婦人,就是那時候他搶來的。
但是現在,好像一切都變了。
前陣子,便陸陸續續有遠征的士卒經過他的村莊向西方回轉,一些喝醉酒的士兵,更在村裡殺傷了人命。
而且,還有婦女被強暴,如果不是他將自己搶來的羅斯老婆塗滿了黑灰又關在這打鐵鋪中,怕也難逃那些暴虐士兵的毒手。
東方傳來的消息也很可怕。
聽說,有一個來自東方的強大帝國,已經對列斯瓦夫大公正式宣戰。
遠征軍打了幾次敗仗,已經不得不陸續後撤。
這些消息已經夠令人沮喪了,最可怕的事,發生在幾天前,黑壓壓丟盔棄甲的逃兵突然就湧進了村落,他們看起來是向往西逃竄,但沒一日,又一窩蜂般逃回了村子。
這些逃兵大概有兩三千人,聽說,遠征的主帥馬裡安伯爵也在隊伍中,現在,已經被那叫做“齊國”的強大軍隊,把他們牢牢包圍在了海烏姆。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齊國”的軍隊,是怎麼埋伏在了海烏姆西方的,這裡沒有一個村民有所察覺。
這兩日,大公的這支潰軍,組織了幾次反攻想衝出包圍圈,但在令人心驚膽寒的巨響中,這些反攻無一例外的失敗了,聽說,馬裡安伯爵最精銳的重騎兵侍衛隊,全在齊國軍隊的噴火武器中喪生。
有齊國軍隊射進村落的箭矢上帶著書信,他不識字,但聽村裡的教士說,齊國軍隊宣稱,如果到明天早晨還不投降的話,齊國人將會發起進攻,到時候不僅僅是所有潰兵,凡是沒有跪在家門口投降的村民,都將視為有反抗的意圖而加以誅殺。
弗洛裡安現在很後悔,沒有和一些村民一樣,早早的離開村子逃難,但是,又能逃去哪裡呢?
“水,水……”低微的呻吟聲打斷了弗洛裡安的思緒。
在打鐵鋪牆角,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騎士,他顯然已經活不成了,將他放在這裡讓弗洛裡安照料的那些騎士同伴好像也遺忘了他,或許,放下他的一刻,已經將他看成一個死人。
很多臨街的人家,都有這樣的傷兵被安置,傷重者,隻能等死。
弗洛裡安懶得理會這個瀕死的人,隻是想,他為什麼還不趕緊死掉。
腳上綁著繩索的羅斯婦人卻是起身,從木筒裡舀了水,送到那騎士的嘴邊,那騎士動也不能動,羅斯婦人將水輕輕浸在他嘴唇上。
弗洛裡安看著她的動作,心下有些懊惱,如果沒有去羅斯村落燒殺,或許,現今還沒這麼怕,齊國人,肯定會幫羅斯人報仇的吧?
但想想這兩個多月來的銷魂滋味,又不覺後悔,便是死了,這輩子也值了。
外麵突然傳來腳步聲,幾名全身貫甲的騎士走進來,為首的,是一名五十左右年紀的老者,那沉穩的氣度,令弗洛裡安馬上感覺到,這是位大人物。
弗洛裡安嚇得早站起來,結結巴巴道:“他,他就躺在那兒,我們,我們沒動他,他自己要水喝……”自是以為這幾名騎士老爺是來看望他們那瀕死的同伴的。
“胡說八道什麼呢?!這是伯爵大人,聽說你會修補武器?”老者身邊侍從訓斥著弗洛裡安。
弗洛裡安呆了呆,馬裡安伯爵大人?傳聞是勇敢者大公的姐夫?
忙躬身行禮,“是的老爺,但我隻會修補破損不嚴重的武器……”
老者神情複雜的看著那名瀕死騎士,從劍鞘中抽出佩劍遞給弗洛裡安,是馬上短劍,卷刃的厲害。
弗洛裡安立時讚歎道:“伯爵大人,你殺了很多齊國的敵人吧?”
老者正是波蘭東征統帥馬裡安,這鄉下鐵匠的話,令他臉上一陣抽搐。
佩劍,是這兩日向外突圍時砍那些敗退的逃兵造成的嚴重損害,齊人軍陣,他哪裡衝的進去?便是衝進去,可不知道身上被打了多少窟窿了?哪裡還能活著回來?
怎麼也想不到,齊人是如此可怕。
本來聽說隻是一個小小黑海行省,齊人移民,也不過幾萬人,這次遠征,大部分還是從這些平民移民裡選拔的軍卒組成了幾千人的軍隊。
卻不想初始和齊人交手幾次,才發現對方的重步兵恐怖若斯,加之其征募的突厥、阿拉伯弓騎兵,配合之下,更是強悍難敵。
不過,雖然幾次交手都吃了虧,馬裡安卻覺得看到了希望,畢竟,對方的重步兵也就幾百人,征募的民夫兵,看來就是虛張聲勢,偶爾發射的巨響武器,開始能嚇唬人,但習慣後,其對戰局根本起不了什麼太大的作用。
馬裡安隨之便決定,想辦法擊潰齊人,而不是聽從列斯瓦夫大公的召令回軍。
馬裡安尋了一處沼澤附近和齊人決戰,如此,對方的重步兵和騎兵都要避開沼澤區,重步兵會變得更為笨重,弓騎兵也失去了靈活機動。
馬裡安事後才知道,這是他這輩子最不可饒恕的一個錯誤,現今思及,還是悔恨不已。
他終於將齊人引入了沼澤地帶,但後來想,或許是齊人將他引入沼澤地帶才是。
那轟隆隆連綿不絕的巨響,現今好像還是地獄的號角一般在耳畔響著,好似是因為他那場大戰後被震的落下了耳鳴的毛病,又或許,隻是心理上創傷帶來的幻覺。
齊人火力全開,戰場變成了修羅場,變成了地獄。
齊人由平民征募的力量,也如此可怕麼?
那些恐怖的武器,難道真是東方的神罰?
一萬兩千五百名英勇的士兵,現今,變成了這邊境村鎮裡,惶惶不可終日已經完全失去戰鬥勇氣的膽小鬼。
想到這些,馬裡安心裡又湧上了巨大的絕望,扈從什麼時候將修補後的佩劍交給他都不知道,有些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
“完了!”弗洛裡安望著幾人的背影,心沉到了穀底,他清楚知道伯爵大人最後流露的表情代表著怎樣的意味,這位伯爵大人,根本失去了戰鬥的勇氣,就好像待宰的羔羊,在巨獅猛虎麵前,隻有麻木的絕望。
“弗洛裡安,你馬上就要下地獄了。”羅斯婦人突然冷冷的說。
“你說什麼?”弗洛裡安愕然看向她,兩個村落距離不太遠,互相之間還是能簡單溝通的。
“我一直希望,看到你下地獄的場景,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羅斯婦人愉悅的笑著。
“你他媽的!”弗洛裡安走上兩步,就想伸手打她。
羅斯婦人隻是笑,“看,你現在的樣子多可憐,就像是一條沒了牙的老狗,我一直在等著看到你的悲慘下場,現在,我死了也值了,等齊人進了村,你曾經的作為,你以為這個村子的人,會不向齊人告密嗎?”羅斯婦人愉快的笑著。
弗洛裡安慢慢縮回了手掌,突然問道:“你有個女兒被送去了給齊人,是吧?”
弗洛裡安等在羅斯婦人的村落殺人放火時,羅斯人便曾經用羅斯婦人的女兒成了齊人黑海親王的嫁妝來嚇唬他們,希望能阻止他們殺人。
羅斯婦人冷冷道:“是的,波洛茨克王公為公主挑選了一百名女子做為這場高貴婚禮的陪嫁,我的女兒,是僅有的幾名斯美爾德裡的一員,其她的,都是貴族小姐。”說到這裡時,羅斯婦人微微仰臉,很是驕傲。
弗洛裡安知道,羅斯人說的斯美爾德,就是農民。
“你會被齊人千刀萬剮的,聽說他們的酷刑,會一刀刀割去你的皮肉,幾百刀才會令你在痛苦中死去!就算你們的國王,也救不了你!我想,你們的國王,很快也會和方才的伯爵一樣,變成喪家之犬。”羅斯婦人又愉悅的笑起來。
弗洛裡安呆呆看著她,突然,轉身進了裡屋,再沒有出來。
而第二天一早,當馬裡安伯爵率領自己的親衛,在村口單膝跪地請降,大批齊人進入村落後,這名羅斯婦人得到了解救,那時才發現,弗洛裡安早就在裡屋懸梁自儘了。
羅斯婦人呆呆看著他的屍體好久,可能隻有她知道,那一刻,到底是大仇得報的快意更多一些,還是這看起來魯莽好鬥的波蘭鐵匠卻是極為喜愛她,根本沒舍得下手傷害她給她帶來的複雜情緒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