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陷入深思。

“我能理解‘競技場’的意思，的確，將數十種明明發源於不同星球，不同生態環境中的碳基人形智慧生命，聚集到同一顆星球上，除了讓我們捉對廝殺，分出高下之外，似乎也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那就像是圖蘭文明的角鬥場，每一個穿越到這裡的文明，都是為了生存，不得不自相殘殺的角鬥士。”

孟超皺眉道，“不過，‘培養皿’和‘孵化池’，又該怎麼解釋呢？”

“在你的母星上，也有洄遊產卵魚類嗎？”

聲音淡淡道，“這種魚類通常一生都在不斷遷徙，在生命的不同階段，都生活在最適合這一階段的環境裡麵。

“為了繁殖更多後代，而後代又能得到充足的營養和穩定的環境，他們會長途跋涉，從江河來到湖泊，產下無數魚卵。

“等到魚卵長成小魚，這些小魚又會從風平浪靜的湖泊，朝著洶湧澎湃的大江大河進軍，無論沿途有多少艱難險阻，要犧牲多少同伴的生命，小魚們仍舊前赴後繼，朝著滔滔江水乃至浩瀚無垠的大海衝去。

“惟其如此，羸弱不堪，在湖泊中都掀不起半絲波瀾的小魚，才能成長為翻江倒海甚至翻天覆地的巨鯤。”

孟超明白了聲音的意思。

“你是說，我們各自的母星，就像風平浪靜的湖泊，而這裡就是江河？”

孟超若有所思，“不，這裡應該還不是真正的江河，隻是稍微大一些的湖泊之外，在這顆星球之外，應該還存在著更加廣袤無垠和風急浪高的海洋……”

“沒錯。”

聲音道，“這顆星球，應該不是文明的終點，而是某種孵化池和中轉站，或者說，是真正的起點。”

“那我就愈發不明白了。”

孟超深深皺眉，“既然你們的文明曾經擁有開發衛星和星海遨遊的能力，也擁有相當先進的機械加工、金屬冶煉和基因調製技術，而且，你們也隱隱察覺到了隱藏在這顆星球背後的秘密，為什麼，你們的文明會一步步退化甚至滑坡，直到今天，變成了半人半獸，快要茹毛飲血的模樣？

“或許，今天的高等獸人，會為自己鋒利的爪牙和堅固的甲殼感到驕傲，但你們應該能看出來，這樣的人形凶獸形態，分明距離‘文明’的定義越來越遠，就算能勉強苟活下去，也將永遠喪失探索星海的能力，絕對沒有前途和未來可言的吧？

“過去一萬年，你們的文明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一步步淪落到今天的地步呢？”

金屬板沉默了很久。

隨後，發出一道蘊藏著成千上萬道情感，錯綜複雜至極的歎息。

“不要著急，我的朋友，我們願意將過去萬年間發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訴你。”

聲音幽幽道，“反正，我們的文明即將毀滅，再不告訴任何人的話，我們的秘密甚至我們曾經存在的痕跡，都將煙消雲散，無影無跡。

“希望，我們的信息能幫你更好地完成使命，至少，我們的教訓能幫你們的文明避免重蹈覆轍，能在這顆該死的星球上，像個真正的文明那樣，驕傲地生存下去。”

伴隨著聲音的娓娓道來。

晶瑩剔透的金屬板在高頻振蕩中，出現了縱橫交錯的蛛網裂紋。

當裂紋生長和擴張到極限時，金屬板如同脆弱的玻璃鏡般迸裂，化作無數翩翩起舞的水晶蝴蝶。

每一隻水晶蝴蝶的翅膀扇動，都扇出了圖蘭文明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進化史。

無數信息流伴隨著蝴蝶掀起的漣漪，湧入孟超的腦域深處。

令他眼前同時浮現出了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幅熠熠生輝，身臨其境的畫麵。

其中一幅畫麵中，孟超看到了數百道黑煙滾滾升起，令天空布滿了張牙舞爪的鉛雲。

大地上火山爆發，岩漿恣意流淌，地震連綿不絕。

又有洶湧澎湃的洪水，將炙熱的岩漿不斷凝固成奇形怪狀的雕像。

上古圖蘭母星的環境，果然比上古地球要惡劣地多。

然而，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如同尼安德特人般的古代圖蘭人，仍舊在流星火雨和地火縱橫之間靈巧跳躍，騰轉挪移，如履平地。

他們身上披掛著古老耐火生物的皮毛和甲殼，像是披掛著消防員穿的防火服，腳下踩著高蹺般的大型猛獸骨骼，深入即將噴發的火山口，去采集那裡的喜熱真菌凝聚而成的菌毯作為食物。

第二幅畫麵中，幾名茹毛飲血的古代圖蘭人，看著一尊尊凝固的岩漿，化作的雕像，特彆是雕像那尖銳和鋒利的邊緣，陷入了深思，仿佛領悟到了煉製金屬和製造工具的奧妙。

第三幅畫麵中，古代圖蘭人在地上挖出溝渠，主動將恣意縱橫的岩漿，引導到了溝渠中，又引來大水加以冷卻，製造出了圖蘭母星上的第一批工具。

在古代圖蘭人的手舞足蹈中，孟超仿佛聽到了一個新生的文明，吹響了嘹亮的，高亢的，響徹雲霄的號角。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

雖然同樣是各自恒星係的第三行星，距離各自的恒星不遠不近，能夠汲取充足的太陽能，也擁有穩定的運行軌道、大氣層和液態水。

但圖蘭母星擁有三顆衛星。

三顆衛星的總質量，比月球要大得多。

三顆衛星之間的互相作用，以及他們和圖蘭母星之間的拉扯、牽引、撕裂，甚至他們彙聚起來的“潮汐共振”，都比地球和月球之間的潮汐力要大得多。

獨特的三衛星係統，非但令圖蘭母星的地質運動和極端天氣，比地球激烈十倍。

還時常會互相撕扯，放出部分質量，形成熊熊燃燒的隕石雨，穿透大氣層，狠狠砸落到圖蘭母星上。

無論是地底噴射出來的岩漿。

還是從天而降的火雨。

雖然蘊藏著混亂、死亡和毀滅。

卻也帶來了勃勃生機。

因為火山頻繁爆發，到處都是岩漿流淌的緣故，上古圖蘭人比上古地球人更早領悟到了運用火焰，烹飪熟食的技能。

比生食更加乾淨和易於消化的熟食，刺激了上古圖蘭人的腦容量成倍提升，令他們在覺醒“群體協作能力”和“想象力”之前，就先進化出了“哈卡”的能力。

掌握了“哈卡”的古代圖蘭人，可以將自己的記憶、知識和技能，代代相傳下去。

地火和隕石又帶來了大量地表上原本沒有的稀有元素，並在火山的熔煉下，變成了最初的合金。

得天獨厚的環境，令古代圖蘭人比古代地球人更容易掌握製造工具的能力，也更容易發現合金的奧秘。

當古代地球人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古代圖蘭人就已經對著香氣撲鼻的熟食大快朵頤。

當古代地球人還棲居在樹巢和洞穴中時，古代圖蘭人就已經能用金屬來加固他們的建築，從而令建築的規模和強度大幅提升。

當古代地球人還在揮舞著粗糙的石斧和脆弱的骨矛時，古代圖蘭人就已經擁有了輕盈的鐵甲和鋒利的鋼矛。

當地球人利用群體協作能力，強大的想象力和旺盛的求知欲，終於在短短萬年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文明之路上狂飆突進，進入蒸汽、電氣乃至核能時代之時，圖蘭人則點出了“磁流體”技術。

所謂“磁流體”，又稱磁性液體、鐵磁流體或磁液，是一種新型的功能材料。

它既具有液體的流動性，又具有固體磁性材料的磁性。

主要是由直徑在納米級數的磁性固體顆粒、基載液以及界麵活性劑三者混合而成的一種穩定的膠狀液體。

磁流體能在磁場作用下形成千變萬化的微觀結構。

這些微觀結構又能在宏觀上，呈現出千奇百怪的特性。

在地球上，受限於尖端材料學和納米科技的研究才剛剛起步，磁流體的實際作用，僅僅局限在“磁、光、電”的範疇，暫時隻能作用於光調製、光開關、光隔離器和傳感器等等領域。

而在圖蘭母星上，因為比地球人更早萬年就展開了材料學和金屬冶煉方麵的研究，又有“哈卡”能傳承知識、技術、記憶的緣故。

古代圖蘭人的磁流體技術，可以說是一騎絕塵，既領先於地球文明，也領先於其自身的工業水平。

圖蘭文明剛剛進入工業時代，就研發出了幾十種磁流體材料。

有些磁流體能瞬間在固態和液態之間自由切換，固態強度超過了絕大多數的合金、岩石和晶體，液態時又能被很容易地塑造成各種複雜結構，從而，能在數百種精密機械結構之間，實現“一鍵切換”。

有些磁流體擁有很好的抗菌、抗乾擾、抗排異性，植入血肉之軀後，就能取代傳統的金屬和塑料假肢，非但能讓殘疾人恢複正常的生理機能，甚至能大幅增強正常人的運動能力，讓圖蘭人變成力大無窮、飛簷走壁的“超人”。

還有些磁流體的強度和韌性，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用來構造大型建築的技術難度，也比普通材料要低一個數量級——隻要無腦堆積，這樣的磁流體就能按照建築師的設想，被堆砌成任何規模，任何高度，任何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