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第四層天壇的路上,眾人都不曾說話。
一則是李重玄已經連下兩城,隻要再得了親王大印,便可以集齊了武將、文臣和宗室,這三股力量的共同認可,登極聖座之事,恐怕連羲皇也不能隨意反對。
第二則,便是左相所說的,在第四層祭壇,他們將回到百萬年前,伐端之戰的最後一役。
神都被破,聖宮被焚,重明玉碎,羲皇大葬。
綿延十幾萬年的末代神朝,終於隨著遠古時代一同覆滅,被深深埋藏進曆史的縫隙中。
李重玄對這段曆史,自然熟稔在心,但是從遠古到上古,又從上古到今古,已經過了太久太久,許多記錄恐怕都已經似是而非,不能儘信了。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
故而能夠有機會看到那一刻的場麵,對幾位殿下來說,都是足夠驚動心神之事。
有傳言,伐端之戰的最後,乃是巫神道大放光彩的時候,彼時最後一戰,巫神道弟子,各自驅使了無數巫神蛛,從神都破碎的大陣中鑽了進去,無量劫氣肆虐神都,又背出一具一具軀體,有神尊,也有大神尊。
可畏,可怖!
也有人說是天蓮道、天蛇道和煉神道,這三家大宗門的祖師們,操練了一支支強悍的道兵,在陣前施展開來,與大端的將軍、大臣和王爺們殊死搏鬥。
天蓮道道兵化作驚世劍蓮,殺伐無雙;天蛇道道兵則千變萬化,聚散由心;還有那煉神道道兵最是神秘,化作一隻隻巨眼,懸在天空之上,發出一道一道滅神神光。
道兵之力源源不絕,此消彼長之下,最終上古諸宗戰而勝之,打入神都中去。
此外,從一些罕有的上古孤本當中,李重玄還找到了旁的說法——那便是最最神秘的太上道和陰陽道,這兩道的祖師,在最後時刻展現了驚人的神通。
太上道祖師手執一把無雙仙劍,從高天降下,這一道劍光無物不斬、勢不可擋,竟把神都大陣從中間一分為二,此後才有巫神蛛入城,才有天蛇道道兵逞凶。
又說陰陽道祖師托著一張黑白圖錄,在陣前輕輕抖開,這圖錄便化作一條黑白大道,直接穿過了大陣,諸宗順著這大道,出其不意地闖進了神都當中。
總之,零零總總,各種說法都有。
不過王青此時,倒沒有在考慮這些,他將心神都放在了《重明真靈功》之上。
自從進入到端羲聖墓中,這隻重明虛影越來越靈動了,李重玄說端羲聖墓在重明圖騰的右足心,估計不假。
《重明真靈功》在聖墓內的每一次吐納,都將重明圖騰的一絲氣息納入體內,化入重明虛影當中。
不過此行最大的收獲並不在於此。
王青將心神放在重明虛影頭頂的五色蓮台之上,這隻蓮台,如今已經有兩道顏色,近乎於圓滿。
便是玄元水德,赤焰火德!
除此之外,仁青木德,因為有《重明仁德功》的底子,如今顏色也是頗深。
唯獨剩下的一道太白金德,一道上黃土德,還十分淺薄,和重明鳥法相步調一致,隻靠著《重明真靈功》自行運轉,吸納諸氣。
王青原本也沒有想過,這隻蓮台可以先行一步,但進入到端羲聖墓後,他先後得到霍光和聖靈的賜予,卻是強行把水火兩道,推到了一個極致。
可說是意外之喜。
“跟著大方的主角兒,便是這樣,時不時便有想不到的好處掉落下來。”
王青喜滋滋地想著,又籌謀起金木土三德來。
接下來是第四層天壇,由十八路禁軍坐鎮,這禁軍修煉的便是《重明信德功》,說不定那個雲大統領,一看青青我骨骼清奇,就跟霍光樞密使一樣,賜下一道信德神光來,助我把上黃土德修煉到極致。
王青想到這裡,不由笑出了聲兒來。
這突兀的笑聲,引得眾人側目看來。連帶路的褚蘭亭,都頗為好奇地看他——說起來,王青如今也能算是半個狀元公了。
王青被打量的有些不好意思,臉頰緋紅:
“小弟隻是想到,稍後就能麵見雲大統領那般大英雄、大豪傑,內心有些激動難耐。”
褚蘭亭張了張嘴,許久沒有說出話來,半晌才輕笑兩聲,搖搖頭,繼續帶路了。
李重玄則拉了拉王青的袖子,低聲解釋道:
“這位雲大統領的前任,姓澹台,乃是神朝最後一役中大放光彩的一位封號大神尊,隻可惜後來戰死當場,並沒有隨羲皇葬入聖墓。”
王青眨眨眼。
李重玄看他一眼,忍笑道:
“你想的不錯,這位雲大統領,當是在聖墓之中受命持印,並不為外人所知的。”
虞兒姑娘,也湊過來小聲補充了一句:
“他是說,你拍錯了馬屁,十分丟人。”
王青簡直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此時奇奇怪怪地看了他們一眼,理直氣壯道:
“若是雲大統領不是大英雄、大豪傑,如何能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
莫非你們覺得羲皇是個昏庸之君不成?”
這叫眾人如何敢認?
虞兒姑娘連忙離他遠遠的,貼緊了周霸皇的身邊,好似王青是個老大的掃把星。
褚蘭亭品了品王青這兩句,倒是點頭認可道:
“王公子說的有理。”
王青不由洋洋得意,心裡暗想,說不得第四層的統領們,此時就在關注著我們。
我這一番操作,卻是幫李師兄先得一分。
褚蘭亭將王青等人,也是帶到第四層的玉梯入口,並止住了步子,又目送他們登上玉梯,才轉頭回了尚書台。
左相還在看王青寫的那兩份規劃綱要,見他回返,不由歎了一聲,指了指身旁的椅子。
褚蘭亭施了一禮,又整了整袍子,在椅子上端坐下來。
尚書台上,一陣風過。
這一老一小兩人,都端坐著,一寸一寸變成個無知無絕的青銅人俑。
……
李重玄等五人,步入第四層祭壇後,果然見到四個黑甲男子,身量十分高大,各個氣勢沉凝嚴謹。
當先一人,便是雲大統領。
他掃了一眼眾人,最後落在王青身上。
“便是你練了《信德功》?”
王青不由喜笑顏開,連連點頭,還將自己的土德神光展現出來,直溜溜地豎在身前,又粗壯又威武,叫人一看就十分澎湃。
可誰知道,雲大統領看到這一道土德神光,竟是冷哼一聲,斥責道:
“好好的《信德》一部,被你亂練成了個什麼樣子?信者,守夜而不失時,也是聖皇最為信任之人。你這神光,看著粗壯的很,卻把‘信’之一字的要義棄如敝履,小子實在可惡。”
王青驚的目瞪口呆,竟然還可以這樣倒黴?
他不由趕緊爭辯道:
“我——”
不過隻吐出一個字來,王青就被雲大統領禁住,屈指一彈,整個人便飛進他身後的一個漆黑旋渦裡頭:
“你且去往數百萬年前,看看禁軍們是如何踐行‘信德’的。”
這一番兔起鶻落,動作實在是快,李重玄沒來得及幫王青解釋,就見他被丟了進去。
他隻得歎了一聲,王師弟這回卻是馬失前蹄,沒有摸透雲大統領的脾性,就把土德神光展現出來,想要謀些好處——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
雲大統領“哼”了一聲,才轉頭看向諸人,將這一關的詳細一一道來。
原來這第四層祭壇,便是一處時空印記。
當年羲皇葬入大墓時,將最後一戰的印記,從時空之中截取出來,一並帶入了端羲聖墓,留待後人時時警醒,片刻不能忘懷亡國之恨。
十八路禁軍,則化作青銅守衛,守在這處印記的入口處。
當年他們不曾守住聖宮,深以為恥,如今就把這處印記,當做今古聖皇的一道考驗。
李重玄等人進入時空印記之後,會根據修為被編入城衛軍、禁軍之中,直接參與大戰。
而且他們一旦身死,便會帶著記憶重新獲得一個身份,如此往複,不休不止:
“你們雖然不會戰死其中,卻會迷失自我,倘若你們的心誌不夠堅毅,或者被敵人的強大摧毀心氣,或者執著於改變神朝命運,或者被一世一世的輪回衝垮……就都會迷失在印記之中,道性消磨一空,哪怕我將你們撈出來,也再無機會寸進一步。
你們可以就此止步,等待結果,屆時聖皇已定,你們也有機緣。”
李重玄等人,心裡十分清楚。
以《平天聖王功》的霸道,若是他們就此止步,等彆人當上聖皇,那麼一身功力,都要被新皇吸收了去。
雲大統領所謂的機緣,便是為了彌補這一部分。
想來也會是一部驚天動地的功法,和許多傳承遠古的靈物、法寶……隻是,他們三人,都不會甘心於此的。
雲大統領見三人都沒有退出的意思,不由微微頷首,讚道:
“三位殿下,不愧是神聖功德碑、重明令和鈞天鑒所選之人,想來憑著這份誌氣,闖過印記錘煉,是並無問題的。”
李重玄見雲大統領,就要把他們送入印記之中,連忙開口道:
“敢問我那位師弟,他所接受的規則,與我們可是一樣?”
雲大統領手上一頓,含糊道:
“自是差的不多,好了,且去吧幾位。”
言罷就伸出手來,五指連彈,將幾人一一送入時空印記之中,李重玄還要問些具體,卻都來不及了。
雲大統領背後的一位黑甲統領,此時悄然出聲道:
“大統領,你將那王護衛,變作聖宮鐘樓裡的青銅大鐘,這可叫他怎麼勘破時空印記?
那小子豈不是隻有迷失其中了?”
另一位黑甲統領,也是開口道:
“那小子倒是不冤,隻是我看李殿下十分看重他,若是真有個好歹,大統領在李殿下麵前,恐怕會吃掛落呀。”
李重玄畢竟是拿了樞密大印和宰相大印的一位殿下,若是被他記恨,雲大統領日後在神朝之中,也難免陷入尷尬境地。
而且他們還有些話藏在心中。
那王青也修煉有信德神光,說不得就是李重玄為自己安排的禁軍大統領,雲大統領在這裡施展辣手,未必沒有提前剪除政敵的意思呢。
嘖嘖,這位雲大統領彆看是在聖墓中受命,就這份老辣手段,即便放在神朝曆代,都不會是個簡單人物。
雲大統領見他們眼珠子骨碌骨碌,也猜出來七分,不由暗罵道:
“我豈是那種小人。
姓王的小子雖說把信德神光練的亂七八糟,但根底卻是深厚的很,不比沐周兩位殿下差多少。
況且他還能說出‘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這般深得我心的箴言,可見骨子裡還是有幾分我當年的風采。
聖宮鐘樓裡的那隻青銅大鐘,乃是《重明信德功》真本所在,他要是悟性不差,必然能夠獲益匪淺,信德神光想來會突飛猛進。
哼,霍光那個老軍頭,還有左相那個老狐狸,都對李殿下身邊這根獨苗下了重注。
我雲天不敗,又豈會落後於人。
想來等王小子勘破大鐘秘密,必定感念我用心良苦,日後我聖墓出世,我們一同侍奉在李殿下左右,想來會為我說上許多好話。
不過這些話,卻不能跟這幾個蠢驢多嘴,免得他們開了竅,危及我的地位。”
雲天不敗,看了黑甲統領幾人一眼,帶著一絲隱秘的優越感。
……
時空印記之中。
王青睜開眼睛,正要挪動手腳時,竟然發現找不到自己的四肢了,他心下一顫,連忙奮力試了試最後一肢。
哐!哐!哐!
巨大的敲鐘轟鳴,在王青耳邊炸響,幾乎要把他震暈過去。
“大鐘自鳴,國朝十萬年來,從未有過!”
一個倉惶聲音,在他旁邊響起。
“如今國祚飄搖,逆賊已經打到神都城下,隻怕再過幾日,就要破陣入城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另外有一個堅定聲音,斷然喝止了他:
“膽大包天!還不住口?
我神都有聖皇坐鎮,有百萬城衛軍,有十八路禁軍,還有無數將軍、大臣、勳貴……對了,還有神朝圖騰,乃是無上戰力,足可打退所有敵人。
你一個敲鐘小吏,敢在這裡胡言亂語?”
敲鐘小吏?
王青終於品出一點意味來。
那個殺千刀的雲大統領,把他變成了一座青銅大鐘,懸在神都最巍峨的鐘樓之上,動也動不了。
王青在內心使勁舔了雲大統領一陣,卻沒看見變化,不由心裡頹然。
不過很快他就有了主意,雖然他手腳不再,但是功法卻還存在,他將《重明真靈功》上黃土德一道瘋狂運轉。
很快,他便感受到和這座大鐘產生了緊密聯係,好似這座大鐘成了他的身體、手腳——突然一陣亮光鑽入“眼”中來。
“我能看見了!”
王青內心振奮。
他不僅能看見了,而且視角非常廣大,好像整個大鐘的身子,都成了他的眼睛。
聖宮鐘樓原本就在神都中心,與鼓樓對麵而立,為整座神都的百姓報時。
而大端的鐘樓又建的極高,平日裡由禁軍高手在此巡視全城,所以王青此時,幾乎能夠將整座神都收入眼中。
神都十分不妙。
縱然有一座恢弘大陣,把整座神都都包裹其中。但是街市上,一個老百姓也見不到,到處是黑甲禁軍和城衛軍人,來去匆匆,四處調度。
甚至還有一些真君、神尊之類的大高手,在神都之中悍然飛遁,已經完全顧不得神都禁空令。
再往遠處看,神都巨大的城牆上,此刻密密麻麻地安置了許多巨弩,那些弩箭上,都刻著繁複秘紋,叫人往上一眼,都覺得神魂動搖。
顯然,這些弩箭,都是法寶級數的一次性用具。
王青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他眼裡見到,何止成千上萬的巨弩弩箭,這些如果都是法寶級數,又需要花費多少天材地寶。
大端神朝,在存亡之際,看來已經儘出底蘊。
除了這些寒光凜然的巨弩,最吸引王青目光的,還是那許多守城之人。
這裡頭有各個門閥大族的,有詩書世家的,有王公府邸的,有五城衛隊的……當然,最多的還是來自禁衛軍和朝廷有司。
他們或是黑甲,或是緋袍,奔走在各個關鍵之處,率領著一組一組人馬,既要頂住外頭的攻伐,若是覷著機會,也會抓住空擋殺出大陣去,剿滅逆賊。
這樣的戰鬥,幾乎發生在每一段城牆上。
大端神朝,依托著護城大陣,迎來了最後的一戰,勝則國祚延續,敗則王朝覆滅。
王青遙遙看去,想要越過護城大陣,卻被大陣阻住目光,隻能隱隱約約看見外頭茫茫多的人影,以及一道一道驚天動地的神通,轟擊在大陣之上,引起圈圈漣漪動蕩。
“久守必失,聖皇若沒有決斷,隻怕神朝就是這般慢慢覆滅的了。”
王青歎了一氣,開始滿城巡視起來,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李重玄等人。
不多久,竟然真的叫他看見了李重玄。
“李師兄,李師兄!”
王青連連喊道,但傳出去的卻是一連串的鐘聲,這鐘聲好似戰鼓一般,把守城將士的士氣再度激發起來,更加奮勇殺敵。
城牆之上,一位督陣的黑甲大漢,此時回頭看向鐘樓,凝了眉頭:
“李重玄,你去鐘樓傳我命令,著他們不可隨意敲響大鐘,免得影響我的布置。”
“尊令!”
李重玄應了一聲,偷眼看看這澹台大統領,發現他並未對身邊多出一個親衛有什麼疑問,吩咐起來也是十分順暢。
“看來這座時空印記很是玄妙,我等的身份,已經自然融入其中……唉,不知道王師弟去了哪裡,罷了,王師弟機靈得很,不需我擔心。
馬上就要最後大戰,我還是先去傳令,再趕回來,免得錯過見識大場麵的機會。”
李重玄一路飛遁,趕到鐘樓之後,卻發現那隻大鐘竟然是不敲自鳴,而且越是叫它不要響,它還響的越發歡快起來。
“這股賤嗖嗖的氣質,怎麼如此熟悉?”
李重玄凝眉想了一會兒,突然靈光一閃,張口問道:
“王師弟?”
“哐哐哐!!!”
“呃,你若是王師弟,就隻響一下。”
“哐!”
王青被認出來,極為興奮,一個勁兒地朝著李重玄蕩過來,像是要把自己送給他帶走。
李重玄一時無言,這,這,王師弟怎麼變成了一座鐘?
“送給我就不必了,不過若是將他送給城門外的反賊,會不會叫他們直接暴斃?”
送鐘,送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