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若華伸出素白纖手,輕輕將越宗丞皺起的眉頭撫平:
“有些劫數,或許在天地開辟之時,就已經注定,越郎何必自擾?天數難測,人力有為,你我並肩去渡就是了。”
越宗丞握住她的手,笑著點頭道:
“相公領訓了!
走罷,你我這就返回大陸去,這塊元始遺地既然被你祭煉過一遍,就可以暫且收入衍道鏡之中,待我成就封號那一日,再將它煉成浮空島。
到那時,我四明山上下,也算有一處真正的棲身之地,不必再受其它宗門轄製。”
一品宗門以上,都有封號大尊坐鎮,縱然還有強弱上下,卻已經不再是尊卑分明了。
浮黎宗、四極劍窟、龍宮城,這三座一品勢力,和上頭的聖品玄天宗,便不是所屬的關係。
浮黎大尊、萬劍大尊他們,也不需要從玄天宗求來印信金冊,才能名正言順。
唯獨遇見人族大事,玄天宗才會派出大人物來,組織各大一品勢力,製定戰略、分派任務、懲惡賞善。
尋常時候,法域諸人,甚至並不能遇上聖品宗門的弟子,他們往往極少顯露行藏,大家對他們也知之甚少。
故而越宗丞說,四明山一旦晉升一品,便不再受到轄製,大致上就是這個道理。
妃若華自然不會反對,一邊著手收取元始遺地,一邊詢問道:
“越郎你要成就大尊,還需多久?”
這問題問的,若是叫其他人聽見,必要嗤笑一陣。
封號大尊,乃是此界最高一級的修士,任何人都難說自己必定成就。
便是一品之上那些宗門的嫡傳門人,或者荒域的龍尊、凰尊之流,也不敢誇下海口。
可是妃若華這一問,倒像是篤定越宗丞必定要成,隻是早早晚晚的問題,十分不謙虛。
越宗丞也並不覺得她問的有毛病,反而沉吟了一會兒,才道:
“原先我以為,再快,也還要百年時間。
隻是王青尋得了一處奇妙地界,對我和莫師弟都有大用,卻是幫我大大節省了時間。
稍後我打算再去一趟,這一次要往裡走一走,若是當真如我所想,突破封號大尊之日,也就在眼下了。”
妃若華聽他語氣平淡說著潑天大事,不由身子發軟。
一尊後天靈寶,如衍道鏡這樣不善戰鬥的,其實也就相當於一位封號大尊,還是較弱的那種。
再如七星劍丸那樣的劍靈寶,就要強悍許多,等葉飛真正能夠發揮出它的威力,那才是此界之中,鳳毛麟角。
王青還不知道,他默默做了一次運輸大隊長,給越莫兩人帶去一件天大機緣。
仙城真殿。
明章老祖溫和道:
“王青才從太古歸來,之前葉飛和陳楓你們,也一直在擔心,如今倒可放下心來,好生修整一陣了。”
這是要“散會”了。
果然,明章老祖待三人起身施禮後,便當先退入後殿之中,留下王青他們對視一眼。
王青笑道:
“兩位師兄,且來我府中一敘彆情啊?勞兩位擔憂許久,真是小弟的罪過。”
葉飛理也沒理他,就顧自退出真殿去了。
陳楓倒是給他一分麵子,說道:
“敘舊不必急,師弟不妨好好想想,有什麼好東西招待我和葉師弟的,否則如今我們也是神尊人物,輕易不能上門的。”
王青隻好一攤手:
“可惜我沒有莫軍主的造化,拿不出人參果子來,看來想要請大師兄移駕,還要等些時日了。”
兩人笑了一陣,才各自返回府邸。
王青在大殿之中思索了一番,倒不是旁的,而是那“青木扶桑”之事。
在他突破化神之後,十三元嬰兒的前路已經沒有阻礙,第七印隱約在望,幾乎隻差了一個契機,就能從《十三蠱心印》的前半段,進入到後半段的修行。
“千年靈桑、天玄靈機、萬年靈桑,還有遠遠不曾消耗完的祖蠶精血,這一門《十三蠱心印》厲害歸厲害,消耗起資源來,也是嚇人的很。
至於第七印,看著突破就在眼下,似乎不太需要旁的資源。但我卻不能十分確定。
不過若是有青木扶桑,即便隻是一塊殘片,想來必定是大有好處。
但是,四明山那一塊兒,我不好輕動,否則叫宗門失了一宗買賣,也是不美。
剩下的,先蠶壇裡,應當有一塊兒更大的,但淩明月她們在其中經營,我若取走,毀了她們多年努力,也不好。”
李重玄已經將大端祭壇,從天劍宗諸派地界遷出法域,連同先蠶壇也是如此。
隻是他當時法力有限,並不能一氣挪移太遠,故而先蠶壇離四明仙城,依舊遠的嚇人。
淩明月她們,也還不曾來過四明仙城。
王青搖搖頭:
“先蠶壇雖說是李師兄借給我用的,但終究是大端祭壇的一部分,我也不好徑自取走那一塊扶桑碎片,至少需要等李師兄回歸,我問過之後,才能行事。”
這麼一排除,兩排除,王青也是皺起眉頭來。不過很快,他就合掌一拍,眼睛發亮:
“我怎麼把織天魔宗給忘了!
當時我去偷萬年靈桑,咳咳,我去取萬年靈桑的時候,在那處靈桑園中,意外看見了元心蠶繁衍——這說明,織天魔宗的元始織天真魔域裡頭,應當也有一塊青木扶桑。
這卻是彆人家的東西,彆人家的,不就是替我保存的麼?我想法兒取來,也是應當應分,不必多說什麼。”
王青念頭連轉。
織天魔宗的林楓大兄,當初吞了屍蛛魔尊之後,也是走到了成就魔尊的最後一步,如今多年過去,說不定已經突破成功。
有一位魔尊做內應,王青想要去織天魔宗搞點事情,必定要簡單許多。
“說起來,林楓也是執掌靈寶的人物,雖然和衍道鏡一樣,玄虎衣隻是輔助靈寶,不比葉師兄的七星劍丸,但也極其難得了。
他突破之後,在織天魔宗的地位,必定勝過當初那位繡雲魔尊,搞不好就在白額大魔尊殿前行走呢。
到時候我們扯起虎皮拉大旗,隻要不驚動織天大尊,便可以在魔宗裡頭橫著走,可以大喇喇地尋找青木扶桑。”
王青想到此處,直想馬上出發。
不過他還是暫時按捺下來,這些年四明山諸人,為了提升自己東奔西跑,許久沒有相聚過。
明章老祖言明,希望等到明蘭花兒等人完成突破之後,宗門真君要聚一聚,定個日後的行事章程。
特彆是越宗丞,執掌宗門多年,如今他也離開仙城多年,叫明章老祖心裡都沒了底,必須等他回來安排諸事才能安心。
王青想了想,身形一閃,便出現在仙城北門,也是通往四明山本宗地界的一座城門。
他負手觀覽一陣,心裡難免感慨:
“昔年我從天劍仙城多番進出,自己也從一隻坐井觀天的青蛙,見識到越來越廣闊的法域天地,如今甚至曆練荒域、前往太古,知曉許多天地大秘,根本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時光弄人,造化玄奇,莫不如是。”
王青頭次從仙城去往本宗,還需要守門人履行職責,不過當他看見守門真人的時候,卻是“咦”了一聲:
“周雲鬆師兄?”
這位師兄,幾乎是王青在四明山認識的第一位同門。
當初他入門之後,銳意苦修,還是周雲鬆來敲開他的精舍大門,著他去支持陳楓爭奪第七代大師兄之位,才叫他認識了今日的南明離火之尊。
周雲鬆突破結丹不久,如今得了守門的肥缺,還是仰賴陳楓的提拔。
不過同為“謫仙一代”的弟子,他在諸多四明山門人之中,也算進步很快的,隻比當初冒尖兒的幾人稍稍落後一步。
周雲鬆自然早早認出王青,隻是不敢相認,等王青開口之後,才連忙拜見:
“弟子見過青祖。”
王青點點頭,著他起身,打量了一陣才道:
“周師兄結丹有成,可喜可賀,嗯,你如今轉修的,可是宗門的一道傳承《覆地訣》?”
周雲鬆恭敬答道:
“青祖法眼如炬,弟子如今修行的,正是這門本功。”
王青想了一想,一揮大袖,丟出一件物事來:
“我手中也沒有什麼你合用的靈物,這條驅山鞭,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黴蛋兒的東西,倒也堪堪列入上品,足夠你用到開辟道場之後了,你便收下吧。”
青祖少有這般大方的時候,端是因為一時感慨,才叫周雲鬆撿了個便宜。
周雲鬆自然知道好歹,連連謝過,才恭送王青跨過城門,進入到諸派地界。
目送王青身影消失。
周雲鬆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方才他連呼吸也不敢放鬆,倒是有些不順暢。察覺到自己的拘謹,他也不得不苦笑一聲,暗暗想到:
“當初我去敲青祖的門,哪裡會想到,是去請一位日後的老祖,去幫另一位老祖,爭奪一個練氣代次的大師兄之位。
真是恍如隔世。”
他還不知道,這兩位如今可不是元嬰老祖了,而是貨真價實的化神老祖,足堪撐起一座仙城的大大人物。
王青步入諸派地界,逼仄感立刻襲來,叫他十分不適。
“怪不得當初天劍神尊,明明十分和氣,卻也不願意直接隨我前去四明山,反而交代給我一張劍符,實在是身為神尊,在這裡頭,簡直有囚籠之感,恨不能立刻離開。
尤其我和葉師兄、陳師兄他們,以太古化神之法成道,和天道更加親近,在此處的逼仄感,也要遠勝其餘神尊,更是難熬。”
他搖搖頭,神魂一掃,便將整個諸派地界的排布看在眼裡。
這片地界,屬於四明山這一半,如今分布著大小宗門,隻有十餘家。
九元宗、天河宗,乃是唯二的兩家三品宗門。
因為巫桕堂主久久沒有回歸,劍堂如今還留在本宗當中,不曾單獨立派。
其餘十來家宗門,也都是四明山的各大學府。
王青熟悉的並不多,不過有一家,他倒是有些印象。
鹿生崖。
當初的鹿生學府,負責豢養宗門靈獸的,特彆照管是一架朱砂鶴車,乃是掌門法駕,極為華麗。
如今學府的何府主,自立一座四品門戶,選了一處山水俱全的好地界,養了不少珍禽異獸,專門傳授弟子禦獸之法。
“且去看一看。”
王青掩藏了行跡,輕而易舉越過鹿生崖的山門大陣,落在最高處的一片青崖上。
此處正是那兩頭朱砂鶴的地盤,離他們不遠處,則是一小群青鹿生息之地。
“我記得何府主當年,便是修行了一道《鹿生經》,才自創學府,命名為‘鹿生’。
嗯?
嗬嗬,看來白日裡果然不能說人,何府主倒是說來就來。”
王青以龍蟬兩聲之界遮住自己,無論是朱砂鶴和青鹿王,都隻是結丹修為,何府主這些年搭乘宗門東風,也不過是結丹圓滿。
在場自然無人能夠發現王青。
何府主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領著一個青衣少年,他十分慎重地環顧周遭一番,又打出禁製,才同那少年說道:
“法生,你修行《鹿生本經》天賦極佳,本宗今日問你一句,你是想要去往天河上宗,求得更高大法,還是願意留在鹿生宗,效法四明上宗的葉祖、陳祖和青祖等人,承襲我鹿生宗的道統?
你隻管說來,我們諸宗本為一體,不分彼此。”
四明山晉升不久,何府主這話倒不是虛情假意。
事實上,等到如天劍宗那般,數千年過去,底下的三四品宗門,就很少會把自己和天劍本宗,視為一體了。
法生看著有些木訥,隻是一雙眼睛十分透亮平靜,看著便是個能定的下心的修道種子。
何府主對他的選擇,並不感到意外,聞言便點點頭,轉而問道:
“你可知本宗為何叫鹿生崖?”
法生老實答道:
“是因為宗主得了一冊《鹿生經》,立下了宗門道統。”
何府主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你說的對,也不對,你且看好了。”
他言罷,便一招手,召喚了那頭神駿青鹿王過來。
何府主在青鹿王頭頂摩挲了幾下,而後才在它頭頂正中,連拍三下。
青鹿王好像得了什麼指示,呦呦長鳴幾聲,忽然張嘴吐出來一團青光。
王青眼神最好,甚至越過青鹿王的身子,見到那一卷圖畫。
那上麵,畫著的一頭九色鹿王,叫王青也為之側目:
“這鹿王,恐怕是一頭頂尖的封號大妖尊,何府主竟然還有這等機緣?”
何府主捏住這卷圖畫,凝視良久,才歎了一聲,將其交給了法生:
“昔年我得到這一卷圖畫,上麵畫著一頭青鹿王,我參悟多年,從其中參悟出一側《鹿生經》,足可修煉到元嬰之境。
但是後來我又參悟多年,卻是隱隱約約覺得此卷,並不是那麼簡單,隻是因為我悟性有限,並不能發現其中真正的奧妙。
後來四明山驟然晉升,我也不必再隱藏這本花卷,打算把它獻給上宗,換來一個開辟道場的成道機緣,也立下我鹿生宗數百年的根基。
不過,也許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卻讓我發現了你。
法生,你如今隻有築基修為,可在這一冊《鹿生經》的領悟上,甚至已經超越了我這位所謂的創造者。
我便知道,這卷《鹿王圖》,終於等來了它的主人。”
法生懵懵懂懂接過《鹿王圖》,也不擔心有危險,就大喇喇打開來,隻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感歎出聲:
“好厲害的九色鹿神!”
何府主聽得一愣:
“什麼九色鹿神?”
法生這才抬起頭來,指著《鹿王圖》說道:
“宗主,這上麵畫著的,不就是九色鹿神麼?你看他身後這一輪圓光,九色齊出,玄妙無窮。
弟子隻看了一眼,就覺得對《鹿生經》的領悟,又上了好幾個台階呢。”
何府主使勁去看《鹿王圖》,就如過去看過的無數遍一樣,他隻能看見一頭青鹿王。
什麼九色鹿神,什麼腦後圓光?
良久之後,何府主才喟歎一聲,苦笑道:
“他在我手中留存了近兩百年,到今日,我才知道,竟是連它的真容都不曾看透過。
罷了,我原先還想同你說說我參悟這幅圖的經驗,如今看來,我的經驗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會誤導你,倒不如讓你自己慢慢摸索的好。
往後你就在青鹿崖上開辟一座洞府,參悟《鹿王圖》吧。
此處靈氣最盛,又有朱砂鶴和青鹿王守護,是我鹿生崖最安全的地界。”
言罷,何府主驅動一頭青鹿,慢慢走下崖去,背影卻是有些蕭瑟。
王青沒有想到,他偶發興致,來到諸派地界轉一轉,稍稍履行了本宗執掌的責任,竟然還能看到方才這一幕。
“那卷《九色鹿神圖》,蘊藏了一份大尊級數的傳承《鹿王本生經》,這份經書極其難得。
不過此法就我看來,需得修行之人智慧通明、道心如輪,是一門對心境有極高要求的大法門。
這法生小修士,在心境上得天獨厚,最適合此法不過,何府主倒是有些眼力勁。
不過隻靠天賦,卻也不夠。”
王青笑了一笑,龍凰巨城道場輕輕一振,“玄都八景”中的“寒宮九落明月城”和“十三元心虛空界”各自搖動。
一縷琉璃心火從六重宮殿塔尖之上飛出,又被一輪明月封在其中,才躍出道場,落在王青掌心之上。
“昔年我得了《九鍛燃燈法》,多番衍化,如今已被完全融入《玄都法》中,此時再抽出來單獨的神魂之法,已經和原先麵貌不同。”
他想了想,才給它定了個名字:
“此法就叫《明月琉璃心神相》,修行之人,可以觀想出一輪明月,照徹道心,還可以燃起琉璃心火,錘煉智慧,正合了法生修行《鹿王本生經》的需要。
我便在此落一手閒棋,看看法生你的成色。
上一代的主角,這一代的主角,我都經營了許多,倒是下一代的主角,如今隻有一個小龍人,端看法生你的造化了。”
想到此處,王青屈指輕輕一彈,那卷《九色鹿神圖》的左上角,忽然就顯出一輪明月來。
明月之中,尚有一點琉璃火栩栩如生。
法生一愣,眨眨眼道:
“幸好宗主沒有看見,否則他就會發現,自己不僅看差了鹿王的顏色,看丟了腦後的圓光,甚至根本不知道這裡還有一輪明月,恐怕要更加傷心了。
嗯,叫我來看看……《明月琉璃心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