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時,馬多思拿著在懷裡捂了整晚的木片,看了看後,傻嗬嗬地笑了陣才下了床,拾掇起自己來,昨日那位烏書記可是仔細叮囑過他們,一早便到城外集合,去晚了便沒口糧可領。
“你們多睡會兒,我去城外領口糧。”
看著起來的妻子要給自己弄吃的,馬多思勒了勒褲腰帶道,“留給娃兒們吃吧,我聽烏書記說,郎君會給我們安排活乾,到時候不但能吃飽,還有肉吃。”
“那你去吧,記得好好給郎君乾活。”
起來的婦人看著丈夫,點了點頭,說起來自從昨日回來後,丈夫抱著兩個孩子念叨了許久,“兒啊,咱們有姓氏了,再也不是牲口了,咱們姓馬,你是小馬哥,你是馬小妹。”
“郎君對咱家有大恩,咱這輩子就給郎君當牛做馬也值了。”
馬多思愣愣地點了點頭,然後抓起袍子出了家門,走到街上,他看到了和他一樣早起的鄰居們,他們居住的街道逼仄狹窄,本是火燒城裡最窮的地方,可也正因為是窮,叛軍入城後才沒有被禍害得太厲害。
原本在城中,他們這些連姓氏都不配擁有,形同畜產的賤民乾的就是最臟最苦的活,不過比起那些城外莊園裡的奴隸們,他們至少還有個家。
大家彼此間打了聲招呼,便默默地排著隊伍朝城門的方向去了,他們昨日可是見到那鐵勒惡漢是如何抽打那些不排隊的閒漢無賴的,沒人想挨挨鞭子。
出了所在的街坊,走到大街上後,馬多思看著幾乎沒什麼人,不由有些疑惑,那些城中原本的平民可比他們離著東城門近多了,怎地都沒多少人?
大街上有披甲持矛的漢兒們巡邏,看到他們,排成隊的人們心裡很踏實,自從大唐天兵入城後,便沒有再出過誰家閨女被欺負,又或是哪家被搶了的事情,倒是幾個原本橫行街麵的無賴混混被砍了腦袋示眾,這些日子城裡可說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太平。
東城外,沈光坐在張馬紮上,他平時都起這麼早,隻是今日沒有和牙兵們晨起練武罷了,總覺得渾身有些難受。
“郎君,彼輩蠻夷,何必事事親躬,讓那些胡兒來處置不就好了。”
陳摩訶看到不遠處城門口有人影出現,他發現自己有些小瞧了沈郎君的心胸氣魄,不過口中仍舊這般說道。
“陳校尉,正所謂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這安西之地自前漢置安西都護府後,曆朝曆代皆有經營,都不及本朝之盛,你覺得是為何?”
“還請郎君教某!”
陳摩訶身邊,魯雄和張熬曹並另外幾個老兵都忍不住豎起耳朵,甚至還往他身邊靠了靠。
“白校尉本是龜茲王族,大可以當他的安樂宗室,可是他拚命練武,甘願為我大唐一小卒,烏鴉他們家中財富萬貫,卻仍舊願意追隨於某,隻因為他們不想做胡兒,而是做個大唐人。”
“為什麼?”
“隻因我大唐才有包容天下寰宇,四海八荒的氣魄胸懷。”
說到這兒,沈光看著天邊那露出的一輪紅日道,“這萬裡安西是百年來,大唐百萬將士用鐵和血打下來的。”
“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處,皆為唐土,唐風所至,唐音所在,何來蠻夷,若不為唐人,便是叛逆!”
沈光起身間,指向那些排隊而來的火燒城百姓道,“陳校尉,某以為這萬裡安西,先有唐人,才有諸藩屬諸部族之分,你以為如何?”
升起的紅日下,沈光看著那不過數百人的隊伍,心中湧出一股豪情,安史之亂後,安西軍堅守都護府百餘年,又豈是光靠都護府的兵卒,若沒有心向大唐的藩屬部族為之羽翼,也堅持不了那麼久。
陳摩訶饒是心誌堅毅,可是看著沐浴在金色晨曦下的沈光,耳畔全是那句,“我大唐便如同那大日昭昭,所照之處,皆為唐土,唐風所至,唐音所在,何來蠻夷,若不為唐人,便是叛逆!”回蕩。
“郎君若早生三十年,我大唐何以又棄置碎葉鎮!”
過了良久,陳摩訶方自長歎道,他身旁的這位郎君年紀雖不大,可是做事情卻極有遠見,更難得是胸懷寬廣,容得下這萬裡安西的胡兒,使其儘為唐人。
這是他以往侍奉的那些都護和將軍們做不到的,陳摩訶回頭看向兩個老夥計和其餘幾個老兵正色道,“今日郎君這番話,入得我等之耳,不可再出我等之口。”
沈光看著忽然慎重起來的陳摩訶,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那番話可稱得上是狂言了,傳出去難免會被有心人當成他居心叵測的明證。
“多謝陳校尉教我。”
沈光朝陳摩訶折身一禮,今日陳摩訶給他提了個醒,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但是不必宣之於口,現在的他還是太弱小,但他相信總有一日他會讓整個大唐都聽到他的聲音,這萬裡安西不是什麼不毛之地,而是大唐下一個盛世的起點。
這時候陽光已經照亮了城門前的曠野,馬多思在人群裡,看到了那個站在高台上的身影和後麵那些白發老兵。
“火燒城殘破,城外莊園良田儘皆為叛軍所毀,以至於你們衣食生計無著……”
沈光中氣十足地說道,台下排成隊伍的百姓裡,自有那些精通唐言的本地人用吐火羅語說於眾人聽。
“某這兒不養閒人懶漢,除了你們每戶日常所需的口糧外,想要吃飽穿暖,便得乾活,不單是為某乾活,也是為了你們自己,為了你們的家人。”
“接下來,某會讓人給你們安排活計,踏踏實實乾活的,來年授田便能分多分好,偷奸耍滑的,那便一輩子當個挨鞭子的勞力。”
聽到沈光的話,馬多思他們這些原本底層的賤民覺得這位大唐的貴人真是極其仁慈的好人,倒是那些城中閒散的平民私下有所非議。
沈光從來都不是什麼聖母,他始終堅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眼前這些火燒城的百姓若是連生產自救都做不到,那也不配做什麼唐人,那便一輩子當奴隸好了。
“薛珍珠,今後這城外你便是監工,你可以懲罰他們,但是不能打死人?”
看到郎君朝自己吩咐道,薛珍珠大喜上前,“郎君放心,咱向來以德服人。”
“烏鴉,這分配活計的事情便交給你們了,某要去趟鎮守府,走後大事皆由陳校尉決斷,小事你們可以自行商議。”
沈光想到李嗣業派人送來的私信,知道自己是該去趟焉耆國都了,不然那些聚集的胡商可就散了,那是起碼價值數十萬貫的財富,他怎麼能錯過這空手套白狼的機會。
被委以重任的烏鴉欣喜若狂地道,“郎君放心,我等必定實心任事,不教郎君失望。”說完這番話後,烏鴉忍不住瞥了眼身邊那神氣活現的鐵勒奴,自己定要看好這條惡犬,免得郎君不在這廝肆意妄為,壞了郎君的名聲。
被烏鴉莫名其妙地瞪了眼,薛珍珠心頭惱火,亦是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咱雖是鐵勒人,也比這些沒用的粟特軟蛋強,真不知道郎君看上這些軟蛋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