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夫身上還背負‘通倭’嫌疑,沈族長當日不是因怕牽連才將亡夫除族,如今就不怕了?”何氏木然道。
沈海被一句話頂的臉上青白交加,卻是辯無可辨。
沈玲除名,是沈玲的親大伯與親爹提出的,可作為一族之長,沈海自然有反對的權利。他沒有反對,而是順水推舟地促成此事,不過是因為被拘押的沈家三子中,沈珺、沈琦的罪名都是臆斷沒有實證,隻有沈玲之前確實與給“倭匪”帶路的閩商有過生意往來,人證物證俱全,在三人中最難脫罪。在沈玲被族譜除名那刻,已經成了沈氏一族棄子。
死者為大,儘管圍觀眾族人覺得何氏不敬長輩,態度太過“咄咄逼人”,也不過是皺皺眉,並不好指責她什麼。
沈瑞上前道:“玲二嫂接下來要何打算?”
沈瑞前幾日初回鬆江時,就曾到客棧探望過何氏。
因為沈玲夫婦前幾年一直在南京與沈淵生活,與二房算是半個家人,何氏並未將對沈氏一族的怨恨遷怒到沈瑞頭上,而是看了看懷中稚子,露出幾分軟弱,又帶著堅毅,含淚道:“瑞二叔,我想要帶二哥回南京,可不是這個時候,我不能讓他背負罪名離開,也不能讓楠哥兒成為罪人之子!”
不管是圍觀族人還是沈海臉上都露出不讚成之色,生死大事,自然是入土為安為先。至於沈玲身上罪名,既是沈理回來主持,總有還沈玲清白那一日。
沈瑞心中,卻是不相信“入土為安”這一套。幾百年後,為什麼常有官司雙方“搶屍”的事情發生,不就是因為屍體是關鍵證據。火化屍體,也是燒掉了關鍵證據,剩下的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雙方扯皮。雖說如今奉旨下來查案的欽差是王守仁,是沈瑞信任之人,可隨即到來的江蘇學政會協同辦案,誰曉得會不會在中間和稀泥。
即便何氏不提,沈瑞都會建議她暫時保留沈玲遺骸。如今何氏提了,沈瑞便道:“小弟名下有處私宅,就在城東,要是玲二嫂不嫌棄房屋陳舊狹小,就先將玲二哥送到那裡,等到管事落定,小弟再奉二嫂回南京。”
家有長輩,就是嫡親小輩辦喪事都要從簡,更不要說沈玲並不是二房子弟。沈瑞提了“名下私宅”,就是為了省了其他人口舌,私宅借何氏停屍,也就不會衝撞到二房長輩什麼。
何氏麵帶感動,可卻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沈瑞的安排雖與規矩上不差,可好好的宅子停靈辦喪,又不知多久,以後宅子買賣都要折損,自住也多有忌諱。於是,何氏便道:“謝過瑞二叔好意,隻是亡夫到底不是正壽而終,還是麻煩瑞二叔幫我尋一處寺院道觀停靈。”
沈瑞皺眉道:“如今正值盛夏,若要停靈,在外頭不方便。況且玲二嫂年輕、楠哥兒年幼,也不好在外頭守靈。要是玲二嫂不願意借用彆人之地,那處宅子小弟便作價五十兩銀子轉給楠兒哥,總不能讓玲二哥兒在鬆江連寸土之地也無。”
沈瑞名下產業眾多,有孫氏留下的,有徐氏那年回來幫沈瑞後置辦的。一處二進小宅就是送給何氏也沒什麼,隻是何氏外柔內剛的性子,自立自強,開口送她隻會拒絕,沈瑞才提了轉讓。至於五十兩銀子,不過是意思意思,鬆江是大府,城東又是好地方,那邊宅子,豈是幾十兩銀子就能置辦下。
何氏雖是要強,卻不是不知好歹的性子,眼下也不是推脫的時候,便抱著孩子對沈瑞拜了下去。
沈瑞哪裡能受,立時避開。
郭氏見何氏裝扮素雅,身邊也隻跟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雖有出門在外財不露白的意思,可想來也知曉兩個月下來,能打點的銀子應該都散出去,便拿了個荷包道:“既是定了停靈之所,那就帶玲哥兒過去。即便他已經不在族譜上,單說與沈琦經了這一遭,我就倚靠賣老依認下這個侄兒,這裡是嬸子的一點心意,隻看在小楠哥兒麵上,你也莫要拒絕。”說完,就將荷包塞進何Κ手中。
何氏對沈氏族人有怨,可對於五房卻是談不上怨憤,也不是那等偏執性子,會生出什麼憑什麼三人進去隻有自己的丈夫死了,為什麼死的不是旁人的心思。眼下這荷包輕飄飄,顯然裡麵裝的不是金銀,而是莊票,何氏哽咽道:“謝謝嬸娘……”
不願意丈夫回歸家族,葬入沈家墓地,是何氏真實想法,並不是有意拿喬。可是她是遠嫁而來,沒有娘家可以倚靠,眼下也隻能接受二房與五房好意。
前有沈瑞,後有郭氏,料理族中子弟後事、安置遺孤,竟是沒有沈海這族長什麼事。
沈海隻覺得臉色滾燙,隻覺得四下裡族人竊竊私語,都是在議論自己的不是。何氏哪裡是對沈氏一族有怨,明明是對他這個族長有怨。
沈瑞與沈理、沈瑾打了一聲招呼,叫人拉了一輛馬車給何氏與孩子坐了,將何氏母子送到東城宅子。
這邊隻要一對老夫婦看門掃灑,沈瑞想著要不要叫人牙子,沈瑾已經打發管事下來,帶來兩房下人,連帶著身契都有了。這兩房下人,總共是七口,灶上、看門、小廝、丫鬟俱全,都是得用。沈瑞直接叫管事將身契給了何氏。
沈瑞先安置了沈玲屍體,因不知曉官司會拖到什麼時候,不好現在就打起靈堂,就選了背陽的一間北屋,暫時停靈於此,又叫人從商家交了一個月的銀子,讓對方每天送幾車冰過來。
叔嫂有彆,既是這邊安頓下來,沈瑞就不好繼續停留,將身邊長隨留了一個在這邊跑腿傳話,自己與何氏作彆離開。
沈瑞沒有回宗房,而是直接去了五房。
實在是沈琦看著太慘,沈瑞怕沈鴻見了受不住。好好一個舉人兒子,即便一時回家守業,可不過三十多歲,還沒有到舉業無望的時候。自己不去應試,與失去應試資格並不一樣。沈琦斷的是右手,不僅做官無望,科舉上也隻能止步舉人。
與沈瑞想象中的愁雲慘淡不同,不知是不是因自小養病心境平和的緣故,沈鴻見次子歸來,與郭氏的態度相似,隻有歡喜慶幸。
沈瑞進來時,就是沈鴻精神頭兒十足對著沈琦絮叨的溫馨場景。沈瑾因送郭氏與沈琦回來,還沒有離開,坐在一邊,笑容卻帶了幾分勉強。倒是郭氏,並不在跟前,不知去了何處。
“這世上艱難,唯有生死是大事,其他都算不得什麼。要是事事圓滿,怕是老天爺都要妒忌。琦哥兒,你要記得,隻要人平安,就是老天垂憐,其他都不必計較。”沈鴻道。
這前麵是勸慰沈琦自己遭遇,後半句卻是略有深意。
沈琦點頭道:“爹,您放心,蔣氏是兒子的原配發妻,兒子隻有盼著她平平安安的。”
沈鴻神色略帶欣慰,看見沈瑞進來,道:“瑞哥,我聽你琦二哥說了,你很好,做的對,是個仁義的,有乃母之風。”
明明是誇獎的話,沈瑞卻聽得驚心肉跳,隻因這沈鴻麵色實是太好了些,與之前的孱弱病態大為不一樣。
這時,就見婢女挑了簾子,何氏親自端了一碗麵進來:“老爺早上不是念叨雪菜肉絲麵?我方去做了一碗,老爺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沈瑾、沈瑞攙扶沈琦從床頭起身,在床邊椅子上坐了,將床邊位置讓給郭氏。
沈鴻雙眼溫柔的看著郭氏,要去接麵碗。
郭氏笑道:“老爺嫌棄我了不成,讓我來服侍老爺用。”說罷,挑了一筷子麵送到丈夫嘴邊。
沈鴻含著麵,吃了兩口,點頭道:“還是那個味,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去泰山家時吃過,鹹香清爽。”
郭氏嗔怪道:“老爺既愛吃,怎麼不早說,又不是什麼費事的吃食?”
“我舍不得……”沈鴻看著妻子,輕聲道。
舍不得你操勞家業、撫育兒女辛苦之餘,再洗手作羹湯。
郭氏的手顫抖,已經端不住麵碗,放到床邊幾上,紅著眼圈笑道:“既舍不得,就彆舍了……”
沈鴻拉著郭氏的手:“大夫當年說我活不過二十五,我卻過了五十的大壽……再要強求,就太不知足……”
饒是郭氏再剛強,可兩人少年夫婦,相伴了大半輩子,此刻不禁也露出脆弱來,開始飲泣起來。
沈瑞與沈瑾哪裡還看不出這是“靈光返照”,眼前竟是死彆場景。
沈琦臉色也層層褪去,雙眼多了悲愴。
沈家坊外,一輛馬車匆匆駛來。車廂裡,賀老太太蒼白著臉,賀北盛麵上也多了幾分焦急,可依是猶豫道:“娘,跟沈家求情有用嗎?二哥的罪名可是……”
賀老太太苦笑道:“除了沈家,眼下還能求誰?要說你二哥想要對沈家趁火打劫這不冤枉,要說是他主使害人,我是不信的!”
正說著話,就聽到馬車外隱隱傳來哭聲。
賀北盛掀開車簾,向往張望,就見不遠處有幾個仆人哭著糊門,掛起白燈籠,不由仔細看了兩眼,隨即傻眼。
“外頭怎麼了?”賀老太太看著兒子神色不對,問道。
賀北盛撂下簾子,麵帶惶恐:“娘,是沈家五房,沈家五房舉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