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沈湧背影遠去,沈珺隻覺得荒唐與無力。
民不與官鬥,這句話不僅僅適用於尋常百姓,也適用於一家族之中的“高枝枝”與“低枝”。
沈海、沈湧這族兄弟兩個,加起來都是一百多歲,卻是如此“天真爛漫”,真的以為憑借在族法家規就能成一言堂,製約反對聲,之前宗房能說了算,是因為之前族中各房表麵融合,沒有人出頭真的與宗房對峙罷了。
如今因沈家的官司,沈海一步錯步步錯,早已威望掃地。如今各房都憋著心氣,所欠缺的不過是一個牽頭人與一個合理的說辭,就能讓族長之位異位。
如今不待沈淵、沈理謀劃,沈海就定好開祠堂的時間,還插手三房的事給沈淵他們出頭的理由,這不是老糊塗是什麼?
這勸也勸不住,攔也攔不下,沈珺都不由心灰意冷,不由真的思量起族長更替之事。
要是沒有遇到這次官司,沈珺覺得族長之位自然會落到自己頭上,即便不是名正言順的大族長,也會是如賀二老爺那樣的“代族長”,在家鄉打理家族庶務,與出仕的胞兄守望相助;可遇到了這次官司,沈珺知曉了在官府的權勢之下,所謂“族權”不過如同小兒遊戲,實不算什麼。然而他資質中庸,文不成武不就,想要出人頭地隻能另辟蹊徑。
之前沈珺對侄子之事心懷歉意,想要出去找人的心情是真,可是借此尋找機會出人頭地也是的心思也確實存在。一直到現在,他依舊是打算按照自己的計劃走,等腿傷好些,就去長沙府做間,尋找寧王謀逆的蛛絲馬跡,借此建功立業。
既是沈珺心中對未來有了計劃,對於族長或者“代族長”之位,自然就不放在心中了。等到自己離開,以老爺子的糊塗庸碌,哪裡是能管理好宗族的人。與其到時候鬨得一團糟,拖累宗房兒孫,還不若現在退一步,將族長之位交出去,正好也借此平息族人對宗房的不滿。
要知道早年登記的祭田,都是有數的,後來出息擴展的田地,部分登記在祭田上,大部分卻是直接登記成了宗房私產。因此,宗房即便現在放棄族長之位,交出的族產也有數。而那些明麵上的族產出息,要負責四季祭祀費用,族學費用,族中孤寡費用,零零散散,各種支出。
五房即便接到手中,也隻有辛苦的。
要是不交出族長之職,助紂為虐,那沈氏一族怕是真的要分崩離析了。
可是老爺子這些日子壓抑的狠了,眼下正亢奮,不是能勸說的,沈珺陷入沉思。
*
在沈海想來,五房既窺視族權,眼下指定是陰謀秘議,卻不想五房上下眼下根本就沒人會想到族權之事,因此沈瑛回來了。
早在五房大老爺還在世時,沈瑛這個長子就是五房的主心骨;如今五房大老爺西去,沈瑛這個主心骨就成了新的當家人。
自鬆江打發人往京中報喪,不過月餘,沈瑛能趕回來,也是一路快馬加鞭。
等人在五房門口下馬時,沈瑛已經是雙股打顫,要不是人扶著,就要跌倒在地。
五房大老爺靈前,沈瑛叩首,雖沒有嚎啕大哭,而是給自己兩個耳光。子欲孝而親不在,真是人生中最沉痛之事。更不要說五房大老爺的身體雖孱弱,卻是堅持了這麼多年,並沒有謝世的征兆,突然就這樣一病沒了,除了夏日趕路的勞乏,更多的是因對兒孫的牽掛。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大家得了消息,前來靈堂,看著沈瑛皮包骨似的模樣本就擔心,哪裡會想到他竟然自責如此。
沈琦將心比心,最是能了解長兄所想。之前鬆江出事的消息既送到京城,最適合回鄉處理此事的不是身體孱弱的五房大老爺,也不是未及冠的沈全,而當時沈瑛這個長子。
隻是因沈家的案子不是一人的案子,而是牽扯到三個人。三人為眾,這就敏感了,處理不當,說不得罪名就要牽連到沈氏一族頭上。
沈瑛不是不顧念手足之情,也不是真的放心老父老母,而是當時沈家的案子一出,使得朝野視線都落到鬆江沈氏這幾個字上,使得人們才發現沈家除了兩個狀元之外,竟然還有這麼多個子弟出仕。
沈瑾是新科狀元,本就有幾個月的假期可以衣錦還鄉;沈理是翰林院閒職,老家出事,請假回去聞訊一二也不惹眼;沈瑛卻是實職,又是犯罪嫌疑人沈琦胞兄,請假回去過問案子就太惹眼。
無需人勸,沈瑛自己就有了決斷,也是有自知之明,知曉沈理比自己更有資曆與資格能處理好此事。隻是看慣了老父親孱弱的模樣,他早已忘了大夫早年對沈鴻的診斷,誰會想到被大夫推斷難以成年卻活到知天命之年的老人家,這誰沒就真的沒了。
沈瑛想到過老父親身體孱弱,怕是不宜長途跋涉,可是想著有母親在旁照顧,不過是略辛苦些罷了。
誰會想到,一彆竟成永彆。
早知如此,沈瑛哪裡會權衡一二,即便是罷官辭職,也寧願自己回鄉了。
愧疚之情幾乎將沈瑛淹沒,耳光打的再狠,也不能讓他好過半點。
沈琦卻不能眼睜睜由著長兄自虐,拉著沈瑛胳膊,哽咽道:“大哥,該挨打的是我,你要打就打我吧!若不是我自回鄉後招搖,也不會叫人盯上,給了人可乘之機。如今妻離子散,還害的父親一病而亡,我才是家裡最大的罪人!”
沈琦右臂已廢,左手也有傷未愈,手上的力氣自是有限。
沈瑛看著之前風流倜儻的胞弟,如今鬢角花白,一副落拓模樣,心下也不落忍,啞著嗓子道:“渾說什麼?這是人禍,卻是惡人的過錯,不去怨恨他們惡毒狠辣,隻一味自責,還是不是爺們?”
“大哥,我不是爺們,妻兒護不住,父母孝不到,活著真難啊!”沈琦之前心裡就憋著傷痛,隻是上有剛喪夫的老母親,下有內外張羅辛苦不停的弟弟,哪個都叫人心疼。如今作為主心骨的胞兄歸來,他一下子就受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旁邊站著的郭氏由丫鬟扶著,眼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沈瑞站在沈全旁邊,眼見著沈全上前兩步,扶著兩個兄長肩膀跟著哭了起來,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要麵對傷痛,也終將戰勝傷痛。
感傷之餘,沈瑞也鬆了一口氣。五房上下都繃著,可大家的情緒都不對,都是強忍悲痛,不過是因顧忌彼此,才不敢發泄,都想要做彼此的依靠。如今真正的頂梁柱回來了,大家也不用再憋著,能好生將心中的悲傷發泄出來。
沈瑞有些想京城了,想念徐氏與三老爺一家。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京城二房當成是自家的家。
不打擾五房親人團聚,沈瑞也沒有素手不管,悄悄吩咐官家預備沈瑛洗漱的熱水,又叫人去請小陳太醫。
沈瑛因父喪丁憂三年,應該已經去職,媳婦兒女也要回鄉守孝,眼下應該在路上。沈瑛一個人這樣趕路,看那個模樣,就是糟了大罪。酷暑時節,一個文官這樣奔馳,即便是正值壯年,也未必能受得住。
安排好一切,沈瑞沒有回客房,而是去了隔壁。
自責也好,悔恨也罷,自己與五房關係再親,也隻是親戚。那些虛頭巴腦的安慰話說了也沒有什麼分量,他們兄弟的自責悔恨由他們自家人開導就好,無需將這種沉重展現在外人麵前。
倒是四房那裡,隨著官司塵埃落定,沈瑾也要麵對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何安置四房大老爺。
要是留沈源在鬆江,四房沒有人能約束沈源的行為,誰曉得他還會捅出什麼簍子。隨著閆寶文的認罪,沈源這個沈家挨官司的罪魁禍首,也要得到族人的怨恨。他耳根子軟,又好色偏執,要是彆人想要坑他,隨便一個小手段就能讓他掉坑。
這樣的生父,沈瑾怎麼能放心留他一個人在鬆江?
可是要帶四房大老爺上京城,也未必是個好選擇。沈家畢竟根基在鬆江,沈源在這裡惹上禍事,沈家還能擔當庇護一二;可要是沈源在京城惹上什麼是非,那就不是沈瑾一個翰林編撰能解決得了的,到時候少不得要央求二房與沈理出手,那時候被麻煩的就不是沈瑾一個人了。
沈瑾素來是個自立好強的性子,自己都不願意去給族兄與弟弟添麻煩,哪裡原意讓沈源去拖累他們。
“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嗎?”知道了沈瑾的糾結,沈瑞想了想道。
沈瑾苦笑道:“我想了半個月,連弑父的念頭都生了,卻是膽小怯懦,有心無膽。上輩子我一定是個大惡人,作惡多端,才會攤上這樣的父親。”
“繼太太那邊呢?觀她行事,也是個爽利的,不能托付給她嗎?”沈瑞想到小賀氏,道。
沈瑾搖頭道:“終是不妥。夫為妻綱,有我在家,威逼恐嚇,老爺才老實安分些;若是我不在,繼太太到底是妻子,又能做什麼?”
沈瑞眼見他愁悶,也沒有其他法子。正如沈瑾所說,沈源可恨,弑父的念頭能生出來,可是執行卻不現實。
“實在想不出,去問問六哥吧。”沈瑞建議道。
沈瑞還不知,四房父子之爭還沒到台麵上,族長更替之事馬上就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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