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高大恢弘的建築會讓人感覺莊嚴肅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宮殿也會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讓人不自覺便心生敬畏。
每個初次走入宮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懾住,何況楊恬一個豆蔻年華的小閨秀。
剛剛邁進高大厚重的宮門時,楊恬確實是十分緊張的,不過偷眼瞧見俞氏熟練的塞了紅封給領路的宮人,那紅封又迅速消失在宮人袖子裡,楊恬那緊張感忽然就被好奇心衝淡了。
平時家中打賞仆婦、外出赴宴打賞彆家下人都用不著這樣,楊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紅封的手法,不由暗笑,這真是處處是學問呢,果然她要學的還有很多。
走過一條條長長甬道,楊恬也逐漸調整好了心情,一點點放鬆下來。
正旦等朝賀時,太皇太後、太後是在坤寧宮接見外命婦的。如今不過是尋常召見,鳳駕便設在東暖閣,依次宣外命婦覲見,未得召見的則在西暖閣等候。
宮人將楊家母女領進坤寧宮西暖閣時,已有了不少誥命到了。
勳貴、武將、文臣各有各的圈子,雖不免會有聯姻,這些圈子算不上涇渭分明,不過總歸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裡與熟人低聲閒聊。
俞氏也是一樣,帶著楊恬先去與幾位閣老夫人見了禮,又同和謝老夫人在一處的沈理妻子謝氏說笑幾句,才回到東宮舊臣這個圈子裡尋了相熟的夫人一處說話。
與俞氏關係最好的要屬翰林侍講學士白越的夫人譚氏。
這位譚氏夫人也是繼室,比俞氏強些的是,白越先頭的嫡妻並沒有留下子女,但譚氏自己也隻有一個女兒,如今已快十歲了,卻一直沒再開懷,家中有三個生下庶子的妾室,這個家也不甚好當,因此同俞氏頗有同命相憐之感。
兩家人互相見了禮,譚氏把女兒白旼交給楊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勳貴那邊的熱鬨。
“這可不是成了笑話。”譚氏麵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任誰也瞧不出她在說尖酸刻薄的話:“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後沒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個姑娘都沒帶來,都知道避一避張家鋒芒,周家這樣大喇喇帶一串子小娘子、個頂個的美人胚子,張家哪裡能容得下!這不,鬨了個灰頭土臉。”
俞氏也是一樣掛著的端莊笑容,好似同譚氏在聊的不過是衣料首飾之類的閒話一般,卻用眼角餘光迅速往勳貴那圈子掃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兩位侯夫人、兩位世子夫人還在其中,周圍仍有些勳貴女眷一旁巴結逗趣,這兩對婆媳到底都是場麵人,沒在臉上掛出不快來,可她們身後的幾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顯然短了修煉,這會兒麵上都不自覺帶著或憤然或惶然來。
俞氏輕聲念了句佛,又見文官圈子裡也有幾位夫人臉色不怎麼好看,她們帶來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極精心的,隻是看起來都懨懨的,有一個女孩甚至微微紅了眼圈。
譚氏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張家兩位侯府千金譏諷了。到底還是要臉麵的,有些掛不住了。”又衝那邊努努嘴道:“沒想到陳禦史家也有這意思,原是屬他彈劾勳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輕輕道:“此一時彼一時,誰說得準。”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楊恬白旼兩個小姑娘,卻見兩人頭碰頭說這話,不由莞爾,虧得一個訂了親,一個年歲小,遠離了這今上選後的漩渦。
白旼原是個極活潑的姑娘,隻是進宮前母親再三嚴厲訓誡,現下也不敢拉著楊恬唧唧喳喳說話了。她又不如楊恬年長,也不關注選後選妃的事,便隻偶爾與楊恬說上一句“舅舅與我一盆極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請姐姐來賞玩”,又或是“米巷那家點心鋪子新添了蜜棗,好吃得緊”,一派小女兒的天真爛漫。
楊恬也喜歡白旼的嬌憨,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說著話,耳朵裡也聽著譚氏與俞氏的對話。
在見了許多熟麵孔後,楊恬緊張完全消失了,又見許多人都在絮絮低語,倒有點在尋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覺——那些貴夫人也是這樣在席間悄悄聊東家長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著哥哥一起讀書,在與沈瑞定親後,楊慎或多或少也會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關的事情。
沈瑞總歸是要入仕的,楊慎覺得妹妹還是應該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個女諸葛,官眷之間總要交往,總是要做個賢內助的。
因此對於張家、周家的事,楊恬並不陌生,隻是沒甚興趣,她也多少帶了些文人的脾氣,對於皇親國戚的這些手段隱隱有些瞧不起。
她正尋思譚氏所說的陳禦史是哪一位時,忽覺白旼拉了拉她袖子,往那邊努努嘴。
楊恬順著白旼示意望去,見那邊已經進來一行五個宮人,打頭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時引起滿堂驟然一靜。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過去,甚至有兩三個伯夫人笑著過去寒暄。
那女官麵容刻板,幾乎沒有笑容,麵對幾位夫人的熱情招呼隻是簡單回應,便揚聲對殿內表示,太後宣召原東宮幾位日講官大人內眷覲見。
這是新皇的生日,太後召見新皇老師們的內眷給她們體麵,也是應有之意。
俞氏並譚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兩人起身連同其他幾位翰林夫人一起,帶著自家女兒跟在那女官身後往東暖閣過去。
*
東暖閣裡,太皇太後與太後居中而坐,兩側分彆是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
金太夫人雖是太後之母,也頗得太後和先帝尊重,但在這樣的場合,還是沒有資格與大長公主、公主等天家貴女比肩,因此隻在下首張家那邊首位坐了。
張家人對麵則是太皇太後娘家王家的女眷。
張家除了自家女兒,還帶了七八位閨秀,諸位誥命身後,烏壓壓站的滿滿的,都是錦衣華服金玉滿頭,端得富貴逼人。
王家這邊就隻三位夫人,卻是連自家的女孩兒都沒帶進來。
顯見王家是不願蹚選妃這趟渾水的。
幾位日講官夫人進門後,在女官引領下向太皇太後、太後及諸位公主見禮,被賜座在王家人這邊下首座位。
張太後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講官,簡單問候了家人幾句,又象征性的誇了誇在座的小姑娘。
而眾公主裡,德清長公主的駙馬林嶽乃是舉業出身,又多結交翰林名儒,日講官裡很有幾位是與林駙馬交好的,因此德清長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幾句。
楊廷和現下最得帝心,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數,也有人向俞氏及楊恬客氣問話。
一眾女孩子裡,楊恬長相最為出眾,公主們問話時又應對得體,不免多被讚了幾句。
連上首淳安大長公主也笑著調侃道:“都說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難得是這份沉穩大氣,真真齊全好孩子。聽聞是與原沈尚書家公子定親了?沈家真好福氣!”
俞氏連忙陪笑謙遜一番。
知道內情的德清公主又笑誇了沈家,提及這沈家公子是直隸案首,鬆江沈氏又是出了兩個狀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眾公主們也湊趣的感歎這天作之合。
楊恬麵對公主們問話時還能保持沉穩大方,一旦提及姻緣,還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頭,頗有些窘迫,但聽著眾人誇讚沈瑞,心底還是滿滿的歡喜。
張太後早已經知道這樁婚事,楊恬也從來不在選妃選後名單之列,因此對公主們誇讚也含笑聽了。
而且據她安排在東宮的人手回報,楊廷和曾勸過太子與生母、與張家親近,對此張太後頗為欣慰,也樂意給楊廷和妻女體麵。
金太夫人並張家兩位夫人因這是個訂了親的姑娘,不乾選妃的事,便聽聽而已,也沒什麼反應。
張家小姐裡卻是有人不樂意了。
“表哥過壽這樣的日子,還穿得這麼寒酸來,這不是欺君之罪嗎?”
滿殿歡聲笑語中,一個女童清亮的聲音顯得特彆突兀,一時間殿內立時安靜下來。
眾人都望向出聲之人。
但見建寧侯夫人身側,一個垂髫女童正拉著旁邊的豆蔻少女說話,恍若未覺堂上已然氣氛不對。
而那豆蔻少女也用渾不在意的語氣道:“不是欺君之罪。你隻知道欺君之罪呀?這論罪應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發難的垂髫女童乃是張延齡的嫡長女張玉婷,豆蔻少女則是張鶴齡的嫡次女張玉嫻。
這兩人都是生在張家最得勢時,被家裡寵慣長大,又常進宮,素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年幼的張玉婷出門都有人捧著誇讚,方才都沒得到幾位公主的讚許,見楊恬得了盛讚,不由氣恨,見楊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楊恬的麵子。
張玉嫻則已是十四歲了,家中頗多挑剔,一直也沒定下親事。而她因常見姑母那般尊榮,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極好,也不由得對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發看不上那些上門提親之人。
可如今家裡不幫她謀那正宮之位不說,倒想把一群親戚家的姑娘塞進宮,她是恨得牙根癢癢。
今日進宮,發現竟然有那麼多美人等著進宮,張玉嫻更是氣不順,方才在擠兌完周家又擠兌了好幾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憤憤。
雖然曉得楊恬已經定親,可楊恬的秀麗還是礙了張玉嫻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頭,她就在一旁不陰不陽的搭上兩句。
俞氏的臉色已經難看起來,若此時還在西暖閣,她早就開口與張家人理論,可這裡是東暖閣,上頭還坐著張太後,形勢比人強,也隻能強忍著了。
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麵色不虞,張家姑娘這話是把這一眾衣著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掃進去了——誰能像張家人披金戴銀的那般招搖就進宮了!
俞氏還有些擔心楊恬受不住這羞辱,不成想回過頭去,卻見楊恬麵上十分平靜,隻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紅的雙頰已褪去了紅暈,一雙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對麵張家兩位侯夫人。
沒人知道,她袖子裡一雙拳頭已經握緊。
這樣的場合下,兩個年輕姑娘開口就已是非常失禮,何況說的這番言辭!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講學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隨便羞辱的人。
可張家兩位侯夫人卻似非常坦然,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張太後隻皺了皺眉,並不曾出言訓斥。
卻是德清長公主頭一個不樂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著張太後及張家夫人開口,不成想張家竟可以如此無恥。
德清長公主素有賢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當下就沉了臉道:“這是什麼話?!也是你們當講的?!”說著去瞪兩位張家夫人。
到底是位長公主開口,壽寧侯夫人麵上有些訕訕,輕咳一聲,還未說話,那邊建昌侯夫人已經笑眯眯道:“長公主何必動氣呢,小孩子就是這樣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長公主氣結,毫不客氣訓斥道:“這是無禮!”
張太後雖沒開口,臉已是撂下來了。
一旁永康長公主最是眉眼靈透,忙出來打圓場,輕推了一把德清長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認真,小孩子戲言罷了,楊夫人、楊大姑娘是不會介懷的。是吧,楊夫人?”說著又去瞧楊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來沒有那急智,一時氣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來。
楊恬卻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筆直,雙目直視永康長公主,一臉肅穆道:“回長公主的話,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進士第、為天子門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東宮講讀之任,而今為皇上日講官。父親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這‘欺君’、‘大不敬’皆滿門抄斬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領。”
俞氏先是驚愕看著這素來乖巧的繼女,忽而反應過來,慌忙也俯身下拜,“楊家滿門忠君,請太後明鑒!”
後麵譚氏鐵青著臉,也拉著女兒起身跪在楊家母女身後,卻一言不發。
幾位日講官夫人相視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對上外戚,如何也要掙這口氣回來,便也都紛紛起身,轉眼間已是跪下一片。
饒是壽康長公主八麵玲瓏也不由語塞,額上青筋跳起,卻想不出什麼圓場的話來,頗為尷尬。
德清長公主更是氣惱的瞪向這二姐。
壽寧侯夫人也覺著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兒;建昌侯夫人卻是暗暗撇撇嘴,心裡罵一句一家子酸儒。
兩個張家姑娘,大的那個裝沒看見,小的那個反倒氣鼓鼓的去瞪長公主們。
張太後素來護短,更是個順毛驢的脾氣,原也沒覺得侄女犯了什麼大錯,見眾人跪下隱顯逼迫之意,不由氣惱,張口便要嗬斥。
卻是一旁淳安大長公主先一步開了口,“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棟梁,太皇太後、太後及本宮如何不知?諸位夫人還請快快起身。”又斥宮人:“還不快將諸位夫人扶起來?”
坤寧宮的宮女都去瞧太後臉色,不敢動彈。
大長公主並幾位長公主都是帶了宮女服侍的,她們迅速得令下去,將諸位誥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楊恬本不肯起來,既然出頭,必要爭到底,豈是能一句話抹平的。
但下來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長公主的心腹宮人,那人借著扶楊恬的檔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語道了句“放心”。
楊恬心下一動,也不再堅持,順勢被扶起。
淳安大長公主則忽的轉向張家,一改方才柔和態度,厲聲道:“構陷朝廷重臣是個什麼罪過,壽寧侯夫人不曉得嗎?”
壽寧侯夫人直接被問懵了,不過是小孩子一句笑話,怎的就成了構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張口就說了句:“大長公主何必危言聳聽……”
淳安大長公主勃然大怒,嗬斥道:“無知村婦,入得侯府門第也沒人教過你尊卑規矩?怪道兩個閨閣女孩兒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確是鄉紳人家,上不得台麵,隻是張延齡是個紈絝囂張性子,她也是個掐尖要強的,家裡家外被人捧著,再沒被人這麼訓過,如今又是當著這許多外命婦的麵,不由又氣又臊,可也不敢再頂嘴,麵紅耳赤委屈的瞧向張太後。
張太後心下邪火亂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裡的養出來的說一不二性子又發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長公主這是要在哀家殿內教訓晚輩了?”
殿內氣氛登時更緊張三分。
淳安大長公主是誰?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萬宸妃為英宗誕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後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見頗得帝寵。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頗得侄子敬重,沒少獲各種田畝賞賜。
可以說,成化、弘治兩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後周氏親女重慶公主外最得寵的公主。
重慶公主駙馬周景在弘治八年過世後,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駙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輩分上,淳安大長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長了張太後一輩,而駙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懼對上張太後。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一笑,反問道:“本宮倒不知什麼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前頭,倒是有人穿紅著綠滿身金絲滿頭金飾就進宮來覲見了,什麼叫‘大不敬’,還請太後教本宮?”
張太後瞳孔猛的一縮,張家人也齊齊變了臉色。
雖然國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過便算國孝過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從城中到宮中皆除了孝服的。隻是因梓宮不曾發引,宮中還是以素色為主。
今日入宮覲見,誥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禮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頭麵無可厚非,但如張家這樣帶進來的姑娘都是華服金飾、濃妝豔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眾人都知道張家的心思,無非是豔壓群芳好在選妃中拔個頭籌,且有這樣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數,誰也懶怠去揪這些問題——且太後既然召外命婦覲見,便也是默許了的,誰找這個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這是對大行皇帝大不敬,張家也是百口莫辯。
淳安駙馬蔡震如今掌管著宗人府,淳安大長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親姑母,過問這事,天經地義。
張太後暗暗咬了咬唇,心裡也罵起兄弟媳婦愚蠢,卻一時也接不上話。
倒是金太夫人,麵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後行了一禮,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導好子孫。”
這話也是沒人敢接。金太夫人親閨女張太後在上頭坐著呢,誰敢說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後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麵無表情,也無回話,隻默默撚動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長公主接話,似笑非笑道:“昌國太夫人久居宮中,如何知家中子孫行事?村婦不成器,可見府上還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鎮教導的。太夫人也彆光顧著女兒,教導好了兒孫,方是張家子孫萬代的事。”
金太夫人萬沒想到這話能引到這邊來,這是要攆她出宮?
她那臉上也掛不住了,很想說一句“你教導好你蔡家子孫,張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讓金太夫人根本張開這個口。
張太後目光冷厲,怒瞪大長公主,話中已滿是火氣道:“大長公主在哀家這裡教訓完晚輩,還要管起宮中的事來了?”
淳安大長公主冷笑一聲,不屑道:“不過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宮自然不管。”
她轉而語氣嚴厲道:“大行皇帝梓宮還前頭乾清宮停著,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還有膽子構陷當今帝師,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禦史能管,有閣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張太後怒火中燒,卻又辯駁不得,她既不能說侄女衣服穿得對穿得好,也不能說侄女教訓翰林千金沒有錯,隻能厲聲喝問:“朝廷豈容你隨意給忠良定罪!”
淳安大長公主“哈”了一聲,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滿臉嘲諷反問道:“不知張家做了什麼利國利民的忠良之事?”
張太後這股子怒火似要從頭躥出來般,太陽穴突突直跳,強咬著牙,幾乎忍不住想喊人將淳安大長公主拖出去永不許進宮。
但這是皇姑祖。
有權勢、有聲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張太後強忍著沒有爆發,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張家沒有任何人敢在大長公主與太後的交鋒中發聲,不敢,也不配。
長公主們亦不會此時來觸黴頭。
翰林夫人們,巴不得大長公主出麵教訓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內的氣氛越繃越緊。
忽得一聲輕咳,將精神緊張的眾人都驚了一跳,卻是上位的太皇太後出了聲。
“淳安。”太皇太後聲音又輕又緩,帶著蒼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長公主似沒想到太皇太後會出言,不由驚詫,扭過頭去看這位從來不聲不響的嫂子。
太皇太後手裡還撚動著佛珠,臉上也是一派淡然,語氣平緩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們去罷。”宛如打禪語一般。
淳安大長公主略皺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斂目道了聲“是”,也不再去看張太後。
張太後雖是詫異,卻也緩了口氣,那根弦到底鬆弛了下來。她斜睨了大長公主一眼,正盤算著說什麼話找麵子回來,也好打發了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後那邊又開口了,卻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雖是無心,到底還是不妥,這衣飾、言行,都當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長,好像老人語重心長的說教。
金太夫人雖然素來也不將這個木頭人太皇太後放在眼裡,但到底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長公主,還是感謝的,當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禮道:“太皇太後說的是極。臣婦慚愧。回去定好生教導小輩。”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又向壽寧侯夫人道:“是極,壽寧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後,你可好好生奉養,教養晚輩之事,要多請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張家人登時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張家?出宮?
張太後也有些瞠目,尖聲道:“娘娘?”又氣道:“太夫人還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後瞧也不瞧她,撚著佛珠慢條斯理道:“事有輕重緩急,張家子孫已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太後又如何忍見他們失了太夫人的教導?如今梓宮發引在即,種種禮儀還要太後來主持,太後也當立起來了,總不能一輩子伴著母親。”
張太後是後宮之主,但禮法上,太皇太後這個婆婆的身份輩分最尊。就是這暖閣位次,也是如此。
這緩慢的語氣,依舊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勸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讓人無法反駁。
張太後七竅生煙,卻也再駁不得。
忤逆皇姑還則罷了,當眾忤逆和緩勸誡的太皇太後——還是一位素來好脾氣的太皇太後,便是禮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彈章會如雪片一般飛進來的。
張太後幾乎要掐斷指甲,終還是忍了下來。
太皇太後見張太後不再出聲,張家人也默默無語,便很隨意吩咐了身後大太監齊鬆道:“壽寧侯府怕是沒帶昌國太夫人的馬車來,你去瞧瞧,準備妥當些。”
淳安大長公主強忍著肚子裡的笑,麵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認真道:“皇嫂不知,昌國太夫人出入宮闈都有自己馬車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張太後咬著牙,心裡想著出去就出去,母親也不是沒回去住過,大不了等梓宮安葬後,再尋個由頭請母親進來就是。但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木著臉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沒忘了這次召見外命婦覲見的最終目的,瞧了一眼壽寧侯夫人身後那群閨秀,張太後賭氣似的道:“本宮看三娘環娘幾個倒還伶俐,且留下來與本宮做個伴。”
她說罷也不容人再說話,起身向太皇太後行了禮,便被一眾宮女太監簇擁著往坤寧宮內殿走去,又有兩個女官過去招呼張家帶進來的一眾女孩。
張玉嫻幾乎咬碎滿口銀牙,恨恨的揪著帕子,也不敢瞪公主們,隻瞪向翰林夫人那邊。
張玉婷還懵懂,聽得不甚明白,還聲音不太小的問:“作甚姑母不留我們在宮裡?”
壽寧侯夫人隻覺得丟人,低喝了聲“閉嘴”,又衝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也知道這不是妯娌鬥口的時候,恨恨拽過女兒來也低罵“閉嘴”。
淳安大長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費心教養張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臉色鐵青,並不回話,勉強起身,向太皇太後與諸公主行禮告辭,帶著兒媳孫女快步離了坤寧宮——那腳步之快,絲毫不顯老態。
待張家人都走了,眾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尷尬,俱都是起身告辭。
太皇太後也沒留人,隻向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們了。”
眾人連忙稱不敢。
太皇太後歎了口氣,似是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又喚了楊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點頭道:“是個好姑娘。”
淳安大長公主在一旁笑道:“是個忠義果敢、有勇有謀的好姑娘。”
楊恬再次行禮,正色道:“太皇太後、大長公主謬讚,臣女惶恐。原隻恐辱沒了父親清名,帶累了楊家名聲,方才陳詞的。謝太皇太後、大長公主回護。”
太皇太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過謙了。你很好。去罷。”
一眾翰林夫人再次告辭,出了內宮。直到宮門外,才有內侍奉上幾匹織金貢緞,表示太皇太後與諸位壓驚,給楊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眾翰林夫人唯有拜謝收下。
而坤寧宮內,太皇太後原也欲走,淳安大長公主卻笑道:“西暖閣還有那許多外命婦,都是巴巴應旨而來,若不召見豈不是消遣人?太後既倦了,隻有勞動皇嫂坐鎮了。”
太皇太後垂眸撚著佛珠,半晌,方緩緩道:“也罷。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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