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賀家的抄家,沈賀兩家的恩怨塵埃落定。
楊恬對沈賀兩家的事情知之甚詳,隻是案子審定後,隻道與賀家再無瓜葛,便拋在腦後,一時不曾想起這李家。
此時聽王研一提,她立時憶起,不由“呀”了一聲,“是那個退親的?!”
賀五姑娘早有姻緣她也是知道的,隻不過在賀老太太吞金、賀五姑娘欲以金釵自裁這等慘烈故事傳到楊家後,她才了解到其中詳情。
那李鐩家以長子病重為由向賀家提出退親,當時沈洲剛剛被賀家弄丟了官,賀家正是氣焰囂張而沈家弱時,便沒有人認為李鐩家是為了劃清界限才與賀家退親的。
然退親沒多久,王守仁班師回朝帶回了賀家通倭的證據,賀家自此一敗塗地,最終落得抄家斬首流放的下場。
李家則因抽身早,既沒沾惹是非,也不曾被人質疑人品。
然賀五姑娘沒死成,卻也是被流放了,下場未必比死好上多少,京中不少閨閣千金是同情她的。
那時楊恬跟著俞氏赴宴,不少閨秀們竊竊說著這話題,有人便道李家若是不曾退親,賀五姑娘有這婚約,許還能留在李家,免去流放之苦。
當然也有人說,親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賀五姑娘就是留在京中又豈能安心。
更有人道隻怕李家就算認下這個媳婦,也不會好好待她。
楊恬因這是沈家仇家的事,也隻聽聽罷了,並不會開口說些什麼。隻是回來後聽過父親與長兄談論賀老太太吞金這事,父兄固然瞧不上賀家,但對李家也是沒甚好評的。
“前幾日,聽聞是因泰陵工完(弘治皇帝陵寢),皇上重賞了提督營造的新寧伯譚祐,還有工部左侍郎李鐩,以及錦衣衛指揮僉事餘寘。”王研說起朝事來,也是絲毫不陌生,可見在家中,楊慎是不瞞她的。
其實楊廷和對長媳想聽政事的態度也是默認的,他亦希望長媳能成為兒子仕途上的賢內助。
而且,楊廷和還發現,有些時候,這長媳比兒子更具敏銳的政治洞察力,之後便更不會忌諱兒媳知道政事。
王研緩緩道:“皇上能把泰陵的工程交給李鐩,已是看重,此番重賞銀錢之後,又把西苑的工程交給了他,朝中一時都以他為皇上身邊新貴。他既得了皇上的賞識,那來交好咱們家老爺這帝師,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隻是這上來就約為婚姻……”
“他上來就約為婚姻,未免太急切了些。”楊恬點點頭,接口道,“何況,賀家那案子雖已是幾個月之前的事兒了,可當時他家大公子可說的是病入膏肓方才退親,這幾個月就身體康健,又能另定親事了?!還不讓人說嘴!若我楊家應了,隻怕也不會落下好話來。”
王研讚許的看向楊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我家恬兒長大了。”
楊恬臉一紅,又啐她道:“說得這樣老氣橫秋,楚楚姐,你才比我大幾歲?!”
王研笑嘻嘻的又擰了她一把,這才扯回話題,道:“我與你大哥也是有這個顧慮,隻是老爺並未說許或不許,隻在斟酌,我們便不好說話。就算定下親事,這裡頭也還有一事……”
“雖說京中都知道李鐩家事,這嫡長子媳婦不是那樣好當的,但那到底叫侍郎府的嫡長子呢,身份在那裡擺著。當初賀五姑娘雖也是個庶女,卻是一直養在嫡母身邊,又記在嫡母名下,”她頓了頓,道,“咱們太太是萬不會肯將二姐兒記在名下的。庶次女配嫡長子,這便算我楊家高攀了。”
楊恬歎了口氣,“既是高攀,在那不知就裡的人眼中,楊家名聲隻怕要比李家還差些。”
楊恬也深知,俞氏是絕不可能將楊悅記在名下的。
此次蔣姨娘計策之毒,不單是要陷她楊恬於死地,這栽贓俞氏更是要連俞氏也一並除去的。俞氏如今應是恨蔣姨娘入骨的。
無論二姐兒是否參與其中,作為蔣姨娘為之謀劃的女兒,俞氏自然也會連其一並恨上,俞氏連四郎都不肯養,又如何肯讓二姐兒記在自己名下。
這次蔣姨娘出事,多是因著父親日常縱容,養大了蔣姨娘的心,父親隻怕也是心裡有數,也就會對俞氏存了愧疚,因此再對上俞氏的堅持,如何也不可能強硬要求俞氏記名。
“如今隻看父親的意思了。”王研道,“我此來與你說,也是想問問你可還從沈家知道些李家事?我們也好心裡有數。”
楊恬想了想道:“說也是賀家事,李家也沒什麼……”她頓了頓,忽然睜圓了眼,敲了敲手指,道:“我還真想起一事。”
她想起的,便是那李鐩的兄長李鈞現任江蘇學政,雖與賀家算得有親,卻不曾徇私,在鬆江審理通倭案時秉公斷案,且對賀家印象頗壞。
她便原原本本講與王研聽,因又道:“這事兒都說了許久了,記得好像是沈二哥去歲從鬆江回來就提過。方才瞧嫂子像是不知,想來大哥是沒留心,忘記了。”
“可不,你大哥對這樣的事兒根本不理會的。”王研苦笑道。
這件事楊慎根本不曾同她提過,可見是從沒上心過。王研心裡歎氣,丈夫極有才華,卻是不耐煩俗務的,卻不知,日後走上仕途,總是要麵對這些。
她微一思量,便道:“這麼說來,這位學政大人乃是耿直之人,隻怕容不下賀家這等小人為姻親的,極有可能早早就寫信給兄弟讓他退婚了,但這侍郎大人嘛……”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個輕蔑的笑容來,“怕是也舍不得門當戶對的親事,那會兒賀東盛可還是刑部侍郎呢。這一觀望,就觀望到了年底,隻怕也是南邊送了信,王守仁王大人抓了賀家的證據,他這才能果斷退婚了。”
楊恬點點頭,表示讚同。
王研撂下臉來,冷冷道:“若是這樣,這李鐩整個兒一反複小人,如何做得親家。”
然她心裡也清楚,丈夫不曾留心過李鈞之事,她是不相信公爹楊廷和也不留心的,那麼楊廷和沒有一口回絕,隻怕還有些顧慮。
王研抿了抿嘴,道:“如論如何,我今兒回去總要同老爺把這前前後後的事說個清楚。”
管了事的王研便沒有剛成親時那會兒的逍遙了,也如俞氏一般匆忙,勉強留下陪著楊恬吃了頓飯就要往回趕了。
沈瑞那邊被大舅哥楊慎好好考教了一番,從字到時文都批了一頓,沈瑞也乖乖聽著,就學識上來講,他發自肺腑承認,他同大舅哥還是有差距的。
大舅哥到底是狀元之才,他也樂意於同大舅哥多交流的。
待楊慎夫婦走後,沈瑞私下與楊恬說起時,忍不住道:“大兄成親後,倒是越發有長兄風範了。”有點兒長兄如父的意思。
楊恬也笑得雙眼彎彎,對“楚楚姐”這嫂子讚不絕口,她也是真心高興,能有這樣一位嫂子。
她同沈瑞說了李鐩家向楊家提親的事,又將自己與嫂子的分析說與沈瑞聽。
沈瑞涼涼一笑,道:“其實這位李侍郎先前主持的水利工程都是做得極漂亮的,既非庸碌之輩,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他壓低了聲音,又道:“這人是劉閣老麾下,這裡麵有沒有閣老的授意還未可知。”
其實他還在想裡頭有沒有壽哥授意呢,隻這話卻不能隨便提出。
握了握楊恬的小手,他才恢複了正常聲音,道:“嶽父與這些人打交道更久,想來深知這些人為人,恬兒不要多慮此時,一切有嶽父做主……”
他又寵溺調笑道:“不喜二姐兒,日後不見她就是,以後讓章添(半夏爹)管門房,見誰不見誰、門開或不開,都由你說的算,好不好?”
楊恬皺皺鼻子,嗔道:“這裡好好正經說話,偏你混打趣人。”又扁扁嘴道:“怎麼說也是自家姐妹,難道真個拒之門外。”便是心裡有一萬個不樂意,還是要做做臉麵,不能讓人嘲笑了楊家的家教去。
她這麼說著,便又想起一個更不樂意見的來。
她皺眉道:“還有,嫂子說,壽寧侯府二姑娘及笄禮竟還給我下了帖子,說什麼親戚妯娌。太太和嫂子都是不快,沒與他們什麼好臉,直接替我推了。”
沈瑞登時也沉下臉來,冷冷道:“更不必理會他們。”
楊恬凝視這沈瑞,這禮法上,過繼之後,沈瑾便隻是族人,可說到底還有一層血脈關係,終不能等閒對待的。
沈瑞見她目光隱含憂慮,心下也明白了幾分,聲音更冷:“恬兒不要多想,那是尋常族人罷了。族中麵上都過不去的、見麵必要吵的也大有人在,咱們這算得什麼。且早就分了宗,誰理會得。”
他拉了楊恬的手,認真道:“恬兒,我早就說過,你不必為任何人委屈自己,從前有嶽父和大兄,以後,有我,我會努力讓你活得自在。”
楊恬這才展顏一笑,忽又俏皮的眨眨眼,用那嬌憨語氣道:“我原還想著,若你說‘麵子上過得去得了’,那我就還得做做麵子情,那就隨便著人往書坊裡買那新刊的女戒女德,送去賀她及笄。你既然說麵子都不必留,這半吊錢我便也省下啦。”
那女戒女德咬音極重,末了還吐出丁香小舌,扮了個鬼臉。
沈瑞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心情也舒朗起來,伸手刮著楊恬的鼻尖,笑道:“你竟也變得這樣促狹!”
“還不都是跟陸家嫂子學的。”楊恬忽然歎了口氣,再開口就帶出些張青柏的口音語氣語調,道:“我同陸家嫂子學話兒比學功夫還快些,可如何是好呦……”
聽得沈瑞直笑噴出來:“壞了,壞了,他日這蓋頭一掀口一開,我竟不是娶了個蜀中媳婦,竟是個山東的!莫不是讓人掉了包吧,可如何是好呦……”
*
五月二十八,壽寧侯府二姑娘張玉嫻及笄之禮,侯府大排筵席,賓客盈門。
不管朝中怎麼說皇上對張家的態度,張家都是弘治正德兩朝最顯赫的外戚人家,尤其這據說張家姻親裡馬上就要再出一位皇後了,這文武中除了和張家死磕的如韓文等少數幾家,絕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要給些麵子的。
當然,也有熟識張家內眷的人暗暗嘀咕,這張二姑娘原當是五月中旬的生辰,怎的拖到了月底才辦呢?這及笄禮對女子來說又是如此重要……
不過,外界議論紛紛絲毫不影響張家的熱熱鬨鬨,宮中太皇太後、皇太後都賞賜了錦緞、頭麵下來,一時也是頗顯榮寵。
這一日楊恬自然沒有關注,一早起來,她和沈瑞正忙著打榆樹錢兒,商量著晌午吃個榆錢兒宴。
卻是兩人例行遛彎時,見著莊中一處路旁十幾棵大榆樹上掛滿了榆錢兒,幾個莊戶家的小童正在那邊摘的起勁兒。
楊恬一個書香門第的閨秀,哪裡知道這東西竟還是能吃的,沈瑞則是前世記憶,笑稱要打榆錢兒來吃。
他便隻知道個榆錢兒炒雞蛋的吃法,還是林媽媽不由笑道:“到底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您哪裡知道窮苦人家怎樣吃得,哪裡有得雞蛋,少放些米便用它來煮粥,有些粗麵便能包餡、烙餅子……”
沈瑞笑道:“如今卻是不苦了,咱們就炒雞蛋炒肉吃,恬兒也嘗個新鮮。”
楊恬則表示,瞧著榆錢兒結得頗多,不若都做來嘗嘗。
沈瑞便讓小廝去喊眾小童,今兒他們摘的榆錢兒分他一半,他給每人十枚雞子兒一斤肉,讓他們回家炒榆錢兒吃個香甜。
小童們立時歡呼起來,摘得越發起勁兒。
正熱鬨間,那邊門上來人報說,清河郡君、武靖伯府六姑娘、還有一位吳姑娘來訪,求見楊姑娘。
楊恬不由大奇,道:“她們三個怎麼來了?”
倒不是對今天這個日子好奇,她是壓根不知道今兒就是張玉嫻及笄禮的——那日王研隻說了壽寧侯府送來帖子她們給退了,卻根本沒說哪天。
楊恬好奇的是,清河郡君蔡淼也就罷了,其婚期還沒定下,趙彤可是六月二十就要成親了的,眼見進了六月,家裡怎會許她到處亂跑!
她也隻在轉危為安的第二日見到過趙彤一麵,之後趙彤就得在家乖乖等著嫁人了。
還有吳錫桐,這吳錫桐不是要進宮了嗎?
吳錫桐的消息也都是趙彤帶給她的,趙彤每次來祥安莊,總是要與她講一番閨秀圈中的閒話,她們兩個共同的朋友並不多,因此說來說去左不過那幾個人。
吳錫桐當時情形是比她還凶險的,不光是被冰冷的河水凍了,更是磕破了頭,整整昏迷了十數日,真真是叫從閻羅殿搶回條命來。虧得是留在大長公主府,若是當時便回去壽寧侯府,怕早就沒有命在了。
也萬幸吳錫桐自幼在鄉間長大,身體底子要比尋常深閨所養柔弱少女強上許多,這一下雖凶猛,卻沒有傷及根基,等清醒過來之後,身體也就開始好轉。
大長公主府本就格外善待吳錫桐,待宮裡傳旨出來又派了教養嬤嬤,太醫也是輪番來問診,各種珍奇名貴藥品也紛紛賞賜下來,吳錫桐這傷養得也快。
隻是其也一直也沒來看過楊恬,不曉得這次來是怎麼個意思。
楊恬暗自思忖著,一麵吩咐人快快請到她待客的花廳,一邊兒又同沈瑞笑道:“可巧兒,我料她們也沒吃過這榆錢兒,也給她們吃個新鮮。”
沈瑞笑道:“妙極,她們是定沒吃過的,你就告訴她們這是不世出的奇珍,回頭再裝一袋子與她們,今兒的回禮也就省下了。”
楊恬刮臉笑嗔道:“好個小氣的沈二爺!”便在沈瑞的大笑聲中,使半夏麥冬趕緊推著她回去待客了。
待到了花廳,雙方還不及見麵行禮,趙彤先就埋怨道:“都不是外人,帶我們來花廳作甚麼,你這身子骨,哪裡是能一直坐著的。快快帶我們去你院裡,你自躺著去,不然我們哪裡敢好好說話。”
蔡淼也上前來笑道:“她來得勤了,你不當她是客,難道我們來得不勤,便是客了?我們待你的心可是同她一般的,你若將我們當客待,卻是要傷了我們的心。”
楊恬隻好笑道:“你們這般說,我竟是無言以對了。”
趙彤哈哈一笑,道:“還對個什麼,快快回去,你好好躺著去。”
楊恬無奈,向吳錫桐歉然道:“叫吳姑娘見笑了。”
吳錫桐原有些尷尬,這裡可不就她一個不熟的外人麼,但她早就練就圓融性子,立時上前陪笑道:“便我是客,可還有一句客隨主便呢,不是要你這主人家便宜了,我才好便宜的。”
眾人說笑著回了主院,遙遙就見素白圍牆,頂淺淡竹影,蔡淼便讚了聲“妙”,笑道:“這院子是新拾掇了。”
卻是楊恬日漸好轉,沈瑞為分她心神,與她一起琢磨著重新布置的。
城裡不好動土,莊上卻無顧忌,偌大一片地界都是他家的,是想推了牆就推,想挖池塘便挖,個把月下來主院已變了模樣。
進了院子,蔡淼就往那叢紫竹而去,見築土為壟,環水為溪,小橋纖巧,石階古樸,顯出幾分魏晉古意來。
她滿口讚著,又忍不住道:“這幾株墨竹……瞧著恁像筠園裡的呢?”
那筠園乃是一處商賈所開賣花木的園子。
楊恬搖頭道:“這幾株是陸家嫂子所贈,我實不知是哪裡來的,也不便問。”
卻是張真人非但沒惹禍還入了貴人的眼,陸二十七郎夫婦感激不儘,怕送銀子沈家嫌俗,特地打聽著買了些名貴花木送來。
蔡淼眼珠子都舍不得移開了,口中遺憾道:“呀,數一數,怕真是那幾株,滿京城再沒有比他家竹子更好的了。唉,隻園主要價忒高,我還在跟我哥磨著……唉,既賣到了你這邊,這下我也不用惦記了……”
趙彤一推她,笑道:“幾根竹子而已,瞧你這大驚小怪的,過些時日你嫁到南邊兒去,竹子還不是有的是。”
提及婚事蔡淼半分羞澀都沒有,撇嘴道:“一時且嫁不過去呢,祖母說要留我過二十再去。”
趙彤拍手笑道:“哎呦,了不得了,可不是把成國公府等個望眼欲穿呀……”
蔡淼作勢要去擰她的嘴,笑罵道:“看我不撕爛了你這張惱人的嘴!”
楊恬看著這倆人鬥嘴,哭笑不得,咳嗽一聲,笑道:“好姐姐們,咱們屋裡去吧,我還沒好好問你們,六姐姐,你這不是六月二十就成親了嗎?帖子我都收著了,怎的現在伯夫人還能許你往外頭跑?”
趙彤正好借機掙脫了蔡淼,嘻嘻哈哈的跑進上房,探頭笑道:“我娘才不管我呢,隻是嬤嬤們多事……”
待楊恬等進了屋裡,趙彤將她按在榻上,又喊半夏麥冬等丫鬟過來與她蓋好了薄被,旁人便在榻邊圈椅上隨意坐了。
吳錫桐頭次來,這一路不住打量著,又見楊恬閨房處處擺設都彆具匠心,心裡不免感歎楊恬好命。
趙彤大喇喇乾了一碗茶,又努嘴再要一碗,笑道:“這是新茶罷?也是好喝。你這兒什麼都好,趕明兒我要來住上幾天。”
又戳楊恬道:“可惜了早沒認得你,不然我們便把宅子置到你家旁邊去了。現下仁壽坊可是沒甚空宅子賣了。好在莊子倒還在一處,等我成了親,搬來莊子上與你作伴。”
楊恬笑道:“故所願耳,不敢請耳。”
蔡淼則忍不住打趣她恨嫁。
趙彤更無羞澀之意,大大方方道:“現在的嬤嬤們忒是聒噪,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又不叫我出門,可是厭煩。我真巴不得早早嫁了。那邊府裡有嫂子當家,我倆隻高樂去。”
她本想說要是能分府出來單過才好,卻到底瞧了一眼吳錫桐,把話咽了回去。
蔡淼也瞧著吳錫桐,轉而說起今日來意,“原是不請自來有些冒昧的,你也知道,今兒是那誰的及笄禮……”
楊恬還真不知道,不過聽到及笄禮這詞兒,也就知道了,便也沒應聲。
趙彤接口道:“他家倒是有記性的,沒與我下帖子,誰又耐煩去他家!小七兒有帖子也不耐煩去,說來看你,我正想你呢,也就來了。”
楊恬無可奈何一笑,目光也落向吳錫桐,論理,誰不去都行,吳錫桐怎的還會不去?
蔡淼瞧見她目光,歎了口氣,道:“恬妹妹你也知阿桐在我家住了這些日子的,壽寧侯府來人說了,六月後再接她回去。”正是將這及笄禮繞了過去。
趙彤偷偷偏過頭去,衝楊恬擠眉弄眼,楊恬也就反應過來,張玉嫻既沒入皇上的眼,隻怕是見不得這位要進宮的親戚家姑娘的。
楊恬便就笑著岔開話題道:“你們可是來得巧,我今兒打了榆樹錢兒,隻怕你們都沒見過呢,便在我這兒吃個新鮮,可好。”
趙彤蔡淼果然不知那是什麼,吳錫桐在鄉間長大,卻是吃過的,因笑道:“可是偏了妹妹的好東西了。”
蔡淼也笑道:“原是阿桐要來探望你的,我們卻是借光了。”
這話說完,不想吳錫桐應聲站了起來,向前兩步,卻忽直挺挺衝著楊恬跪下去。
滿屋子人都唬了一跳,楊恬更是大急,慌忙的起身閃避。
一旁趙彤眼疾手快扶住楊恬往旁邊一帶,防止她跌下榻去,口中已喊自己的丫鬟將吳錫桐扶起來。
趙彤的丫鬟都是練家子,兩下就攙起吳錫桐來,她本都俯身要磕頭,生生被架了起來。
便是平輩之間也沒有行此大禮的道理,何況她雖沒進宮,卻名分已定,誰敢受她這一禮!
趙彤已是惱了,氣憤喝道:“吳錫桐你作甚麼!有話好好說!”
楊恬回過神來,心下感激趙彤回護,聽了這話,卻也忙掐了掐趙彤的手,生怕她口出惡言得罪了吳錫桐——他日吳錫桐入宮,想處置她們還不容易!
蔡淼也沒想到吳錫桐這一手,也慌忙站起來去扶她,又偷偷瞪了趙彤一眼,同楊恬一般警示之意,口中圓場道:“阿桐你這是作甚麼呀,瞧把她倆嚇的!可是要折煞人了。”
吳錫桐已泫然欲泣,“是我連累了楊妹妹呀……我對不住妹妹……我當向妹妹叩頭謝罪聽憑妹妹處置的……”
趙彤攬著楊恬的手輕輕按了按,楊恬會意,心下歎氣。
她語帶埋怨道:“吳姐姐,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原是一般的受害者,難道我不去恨那歹毒之人,倒來恨你不成。”
吳錫桐淚眼朦朧,伸手去握著楊恬的手,懇切道:“自我醒來,聽得妹妹病了,恨不得自己以身相代,隻我自己也病得七葷八素,下不了床,不能來請罪。這幾日方好了些,就想著能過來一趟,親自向妹妹認罪,妹妹怎樣處置我都好,讓我瞧一眼妹妹身子好轉了,我也安心些……”
楊恬忙道:“姐姐這是說得哪裡話來,你又哪裡有什麼罪!再這般說,我便真要惱了,這是姐姐將我想得多不堪,才會怪罪姐姐甚至處置姐姐?!”
吳錫桐也是見好就收,慌忙捂住嘴,自責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我知妹妹一向良善,不然當初也不會幫我,隻幫我大恩我還不曾謝過,卻又累妹妹……”見楊恬又瞪眼,她忙改口道:“瞧我,又說這樣的話……該打,該打……”
蔡淼見火候差不多了,忙拉了吳錫桐一把,陪笑道:“你瞧,自家姐妹,我原就說過,恬姐兒最是心地淳厚,是你自己想多了,今日一見,果是這般吧。”
又轉向楊恬解釋道:“她啊,這病的也是不輕,你摸摸,這頭上凹下去那塊,還沒長平呢,虧得頭發密,能遮掩一二。昏迷了數日,又是高熱不退,待醒來聽聞你受了池魚之殃,她便懸心不已,日日念誦,我來見過你,就得立時去見她告訴她你情況,她才安心喝藥。”
蔡淼說著,又撫了撫吳錫桐的鬢發,歎道:“她一直也下不得床,來不得你這兒,這一拖二拖的,便拖到了如今。前兒壽寧侯府說六月裡就要接她走了,她生怕進了壽寧侯府再出不來,沒法來看你,今日剛好得這麼個空兒,我便帶她來了,恬妹妹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楊恬歎道:“七姐姐也張口閉口的說我怪你,如此我真是不知怎的答才好了!”
蔡淼笑道:“罷,罷,卻是又嫌我客氣了。”
趙彤笑道:“可不是你忒客氣了!還說是自家姐妹呢,自家姐妹會這般說話不成!”
吳錫桐略帶悵然的望著楊恬,低聲歎道:“我心裡一直感激楊妹妹的,我原也沒什麼閨中密友,一直幫我的也就是你們三位姊妹,這些情誼我都記在心裡,若有朝一日,用得到我,我必不敢辭。”
楊恬一直打量著吳錫桐,如今的她衣著更為鮮豔華貴,妝容也更精致明豔,雖不免帶了些病容,但仍是美得熠熠生輝。
一直有傳聞吳錫桐就是皇後的,便不是,這樣的美人,又如何能不得皇上青眼。
這一番話,已是極大的承諾。
可楊恬卻隻一笑,她固然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人,卻也不想和宮裡牽扯太多,說到底,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她的夫君走的都是清流路線。
而且,當初看上巳宴中吳錫桐行事,便知其城府極深,這番許諾他日能作得幾分準也沒人知道。
那邊趙彤已是豪爽的一舉茶盞,作飲酒狀,“既是自家姐妹,還說這些說甚麼,這一盞儘,這事兒便就過去了,以後都不許再提,可好!”
三女皆笑應好,四人各自飲儘盞茶。
很快幾個人也就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天南海北的聊起來,尤其趙彤眉飛色舞講起布莊上的新布,她又新想出來的花樣子。
而蔡淼是個最喜園林花木的,又將楊恬這臥室內新添置的盆玩花卉鑒賞了一番。
少一時,一個趙家的小丫鬟進來,往趙彤耳邊說了幾句。
趙彤便笑向蔡淼道:“瞧著在屋裡也是把你憋悶壞了,你快快到園子裡轉轉去,她這莊子上園子裡也新添了景致呢,阿桐亦不曾來過。恬兒身子弱,作陪不得,小七兒你這當姐姐的便代勞了吧。”
蔡淼也是早想去看園子了,但聽趙彤這般說,卻是心裡轉了幾番,口中假意嗔道:“你原比我更熟的,恬兒不得空,便當由你帶路。莫非你要支開我們,好單獨與恬兒說話不成?”
趙彤拍手道:“呀,卻叫你識破了。可不是正是!我要與恬兒說說我們布莊的機密大事,可莫要讓你們聽去了,這泄露出去,我可不要賠錢了!”
蔡淼啐了她一口,道了句“誰稀罕你的布頭兒”,笑嘻嘻拉著吳錫桐去逛園子了。
楊恬口中致歉,又叫機靈的半夏跟著去伺候。
待她們出了院子,趙彤才收起嬉笑表情,打發了滿屋子的人出去,方低聲向楊恬道:“張二伴駕來了。”
楊恬吃了一驚,轉瞬就明白了趙彤將她們支去院子裡的用意,怕是小皇帝想看一眼吳錫桐了。她便點點頭,示意自己曉得了。
趙彤歎了口氣,道:“你彆怪我多事,沒先打個招呼就帶了吳錫桐過來。”
楊恬訝然,忍不住道:“難道是貴人吩咐……”
趙彤瞪圓了眼睛,轉而噗嗤一聲笑道:“不,不,這還真不是……”又忍不住道:“貴人若是有那個心思,在大長公主府裡如何見不得!今兒真是趕巧了。我們原不知道貴人要來的。”
楊恬知道自己誤會了,想著到底不是什麼規矩事,不由紅了臉,道:“卻是我誤會了。”
趙彤笑道:“誰知趕得這樣巧,怎能不讓人誤會。”
她嘴角勾出個笑來,道:“吳錫桐原也一直央磨著說要見你,我和七娘揣度過她心思,怕是想向你示好……”頓了頓,她索性放開了道:“恬姐兒,你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說了,我們猜她是想著楊大學士到底是帝師,得你家一句讚,在皇上心中能重上幾分,在外麵名聲也好上幾分。”
楊恬微微皺了眉,剛待開口,趙彤忙又道:“我們也不是想給你找麻煩,隻是她既有意示好,你便順手應承也就是了,原也不費你什麼麻煩。反倒是讓她這樣的人惦記這種事兒,總歸不妙。”
嗯,特特挑了這個日子,是怕吳錫桐恨張家恨得不夠呢。楊恬不免腹誹。不過她原也知道這些貴女們的心機,也不以為意。
聽得趙彤又替蔡淼說好話,道:“好恬兒,你便怪我吧,彆怪七娘。不比你們書香門第,七娘她們這些宗室貴戚,和我們這靠軍功起家的勳貴也還不一樣,宗室嘛,總要多多顧及宮裡。吳錫桐總歸是選進去了,日後……誰又說得準呢。”
楊恬點頭道:“我如何會怪你和七姐姐!這事兒過去了,姐姐也彆放心上。”又忍不住好奇道:“宮裡……位份可是定了?”
趙彤斜睨著她,笑眯眯道:“我知你想問什麼,卻是沒有消息的。”她壓低聲音,甚至半掩了口,道,“不過,吳錫桐是登不了鳳位的。”
楊恬見她說得篤定,不由瞪圓了眼。
趙彤卻是冷笑,道:“皇上豈會讓張家再出一個皇後?而吳錫桐這機靈勁兒,怕是反倒要害了她。”
見楊恬不解,趙彤嘴角掛出譏諷的笑容,道:“聰明人,都喜歡兩類人,一類是同樣聰明又肯實乾的,一類是笨笨的卻老實本分的。最瞧不上那些自以為聰明,耍小聰明的。”
她眼中卻儘是寒芒,“皇上,是位極聰明極聰明的人。吳錫桐若是不再賣弄她那點子心計手段也就罷了,否則,有她苦頭吃。”
楊恬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趙彤卻又道:“不過,吳錫桐到底是有這樣的好容貌,君心難測嘛。隻是,張家這次是鐵定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這吳錫桐這樣記恨張家,得寵了,也必要找張家的不痛快,不得寵,隻怕更厭惡張家丟她進這火坑,加上先前張玉婷的事情,嘿嘿,就看張家怎麼收場。”
楊恬皺眉道:“其實我也好奇,上巳節這番變故後,張家怎的還會讓吳錫桐入宮?”
趙彤撇撇嘴道:“張家如何想不到這些,不過是欺她家貧苦,沒個人撐腰,好拿捏罷了。你沒聽她說,她素來都裝成逆來順受的性子嗎?張家怕也是看走眼了。”
張家是看走眼了,大長公主府呢?
大長公主府儘力救治,蔡七姑娘又這般待吳錫桐,又是不是在撿漏?
皇家,外戚,宗室,始終都在角力。
楊恬沉默了片刻,才又歎了口氣,道:“六姐姐,如你所說,吳錫桐此人……,嗯,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們還是遠著她些吧。她,抑或她與張家,日後是好是歹,都由著她自個兒。”
趙彤哈哈一笑,戳了戳楊恬,道:“你瞧,你還真上心了。你我哪裡是能同她打上交道的,嗯,便是催著張二沈二上進,你我得那能進宮的誥命,少說也要十來年罷。”
楊恬也是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想多了。
趙彤又忽而悵然道:“有軍功倒是升快的,隻是張二一時也得不了外放。也罷,他若真得了外放軍中,我也要被扣在京中,到底不能一同去縱馬殺敵……”
楊恬忍不住大笑,擊掌讚道:“哎呦,我的好姐姐,你還真是女中豪傑!”
*
祥安莊花園中,有一座小小山包,並非什麼奇石搭成,卻是那邊造景池塘、養魚池塘、灌溉水渠所挖出的土堆築而成。
雖是夯土為山,然待栽得樹木花草,再用碎石鋪出小徑來,山頂一個小小茅草亭,彆有一番野趣。
壽哥坐在亭中竹椅上,看著半麵籬笆牆上的爬山虎牽牛花,笑道:“倒是有點兒意思。”
張會卻是坐不慣竹椅,晃一晃就咯吱吱直響,因向沈瑞道:“還是弄把木頭的,還結實些,要這野趣,木墩子也好。”
沈瑞卻笑道:“非也非也,這竹椅才是練功夫的好物什,你瞧皇上下盤就比你穩。”
壽哥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張會道:“你便彆坐了,蹲馬步去吧。”
張會苦著臉,道:“彆介,彆介,小的這就老實些。”
正笑鬨間,就聽遙遙的那邊有小太監輕輕擊掌,沈瑞張會皆是心中明了,齊齊起身向壽哥告罪,出了亭子,往背靜處去了,隻留著劉忠在壽哥身邊。
卻是那邊蔡淼領了吳錫桐進了園子。
吳錫桐雖沒進宮,到底是已定下名分的皇帝後妃,壽哥自己看無所謂,沈瑞張會為人臣的,還是當回避的。
今日壽哥過來,沈瑞也是意外,張會亦沒料到趙彤她們來了。
聽聞趙彤在,張會自嘲道是已有月餘沒見著趙彤了,眾人還打趣他,下個月把人娶進門,便是日日看時時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壽哥隨口一問怎的趙彤過來了,沒用張會護送卻也沒見趙弘沛,沈瑞隻得回稟說是同清河郡君以及吳錫桐姑娘一道來的。
壽哥這才一時興起,說要看一眼那吳錫桐長得什麼樣。
沈瑞知道楊恬斷不會安排這種事,便請張會遣人與趙彤打個招呼。
這茅草亭地勢高,又掩映在花木之間,壽哥站在亭中,園內人看他不見,他卻能看人看得清清楚楚。
蔡淼從小到大沒少進宮,壽哥也是與她極熟的,劉忠也不需介紹哪位是哪位。
其實,也實用不著介紹,因為吳錫桐著實堪稱絕色,在一眾人中極為亮眼。
便是蔡淼也算得個美人,站在她旁邊也黯然失色。
劉忠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覷著壽哥的神情。
當初壽哥向張太後說要選吳錫桐入後宮時,就曾以其顏色過人為由。
雖劉忠心裡知道那不過是小皇帝找的借口,但現下見了吳錫桐本人,他竟也忍不住想,這般絕色會不會就此打動了少年皇帝的心。
隻見壽哥偏著頭,臉上有著孩童般的好奇神色,好像在看一件稀罕物。
是的,隻有好奇,沒有歡喜。
就好像,就隻是來看看,那個人能有多美。
就如,想看他養的那豹子,能夠到懸掛多高的肉塊,一般。
劉忠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花園中嬉笑的姑娘,牡丹一般國色天香的姑娘,隨即便收回了視線,垂下了頭。
也就片刻功夫,就聽得壽哥淡淡道:“走吧。”說罷便從另一側往山下走去。
劉忠應了一聲,迅速朝四周的小內侍們打了手勢,一起隨著壽哥下了山去。
山那一側小徑上,張會低聲與沈瑞道:“今兒朝上,戶部右侍郎陳清升了南京工部尚書。”
趙弘沛當時就是走了陳清的門路,才最終讓造船一事從戶部過批。
沈瑞皺眉道:“這是……哪一位的手筆?”
張會搖頭道:“還不知道。戶部右侍郎顧佐升為本部左侍郎,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右副都禦史張縉為戶部右侍郎。顧佐與韓文一向不太和睦,張縉不是閣老黨。”
才說三兩句,就見壽哥那邊自山上下來,兩人對視一眼,心思各異,迎了過去。
待回了待客廳落座,壽哥丟了塊點心在口中,又灌了口茶,隻字不提方才,卻是笑向沈瑞道:“張家薦你那個,嗯,族兄,小沈狀元郎與朕為日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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