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的官員們品階並不高,在高官雲集勳貴滿地的京畿是顯不出來的。但通政司的權柄卻極重,它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勘合關防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實封建言、陳情申訴及軍情、災異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達,使皇帝耳聰目明,用沈瑞前世學者話說,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國家最高新聞傳播機構和中央信訪部門。
通政司下轄經曆司,經曆官居正七品,負責收發文移及衙司用鑒用印。
先有青篆全貢士被毀卷紙之事,後有禦道匿名書事中解百官跪罰之危,這沈瑞從翰林檢討從七品升到通政司經曆正七品,不過一階,自然無人有異議。
隻是明眼人也都曉得,沈瑞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來,通政司的人員變化極大,盧亨為南京太常寺卿、張綸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黃寶為應天府府尹,熊偉一路從右參議升到左參議、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剛剛升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大同地方讚理軍務。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叢蘭按部就班升遷外,更升吏科都給事中任良弼、戶部員外郎李瓚俱左參議,禮部員外郎羅欽忠、刑部主事劉達、大理寺右寺正魏訥俱右參議。
這也是沈瑛丁憂後起複,難以複原職進通政司、最終隻回了詹事府的緣由。
通政司這“兵家必爭之地”,幾個閣老都是盯得緊,且這裡麵,還有劉達、魏訥兩個劉瑾的人。
劉瑾的動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進去了自己人,還在進一步排擠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間,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瓚、任良弼俱都被貶了!
李瓚是因著在戶部的舊事被貶——文貴以修邊為由向戶部討太倉銀,戶部尚書顧佐表示鹽價銀子都沒補齊,沒錢給。劉瑾那邊不滿,自然要攛掇皇上下旨查究,經管官吏皆有判罰。李瓚是以舉奏遲誤之罪,降饒州通判。
而任良弼則更是冤枉,他素來剛正不阿,彈劾不避權貴,能七品給事中升為五品的參議,連升四級,也可見其能力與聖眷。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買劉瑾的賬,又因一些彈劾劉瑾的奏章是否上遞的問題與劉瑾的人發生衝突,被劉瑾記恨,最終以封奏不謹,降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進入通政司,雖然隻是個小小的經曆,上頭一乾人壓著呢,卻也仍被王華、楊廷和、楊鎮等親人一一叫過去再三叮囑。
尤其是,這次禦道匿名書事件裡,沈瑞到底是和劉瑾起了衝突的。
劉瑾矯詔讓百官跪於奉天門,自然引起百官不滿,隻是因陳寬、沈瑞及時到場,早早叫停,除了幾位老大人身體不適外,沒有出現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曬死渴死的惡劣後果,百官的怒火也就並沒有全麵爆發。
而且,“矯詔”到底是內廷裡傳出來的流言,沒有真憑實據,也沒有人敢貿貿然彈劾。
尤其,小皇帝也沒認,沒追責,相反,賜瓜賜冰,倒像是在善後。
之後,小皇帝又批準了內行廠的建立,由劉瑾親自掌管,且權力遠在錦衣衛及東西廠之上。
眾臣也就對小皇帝對劉瑾的寵信有了新的認識,劉瑾也似乎仗著這寵信而開始無法無天。
豐潤縣田莊的事還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條莊上出現了當初該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確準的,劉瑾就拿了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頒了整頓京師的法令:悉逐京師客傭,令寡婦儘嫁,喪不葬者焚之。
內行廠行事比之東西二廠尤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遊食無業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鬨得滿城哄亂,雞犬不寧,一日間驅逐千餘人。
京城客傭又何止萬人!四九城一時動蕩不安。
那些被驅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於東郊,揚言要刺死劉瑾。又有人膽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搶掠京郊村莊,秩序大壞。
而那令寡婦儘嫁更是觸及了禮教底線,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這般行事立時讓群臣紛紛上書彈劾劉瑾。
劉瑾沒怕過彈劾,但大約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夥兒市井小民懷利刃伏擊於他,雖然他被隨扈護著跑了,但也著實被嚇得不輕,隨後就惶惶然請旨,廢除了這三條政令。
先前鬨起來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層,而在這紛紛亂亂中,豐潤縣土地案有了新的進展,卻是震動了京師上層圈子,四九城裡一片嘩然。
太皇太後聖旦一過,便命榮王就藩。榮王在豐潤縣近五百傾莊田儘數收歸朝廷,改賜常德府香爐洲等處莊田七處共六百三十餘頃與榮王,又賜長蘆鹽三百鹽引。
湖廣常德府土地作價幾何?如何與京城周邊相比!三百鹽引又抵得什麼,更何況,說是賜下,卻是兌現也難。
榮王這番就藩出京毫無體麵可言。
雖然小皇帝登基以來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對榮王從不手軟,但這次也委實太不給榮王麵子了。
朝臣不無擔憂著宗藩的反應,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長公主為首的眾公主就齊齊上奏,自請清查名下莊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擾民,帶累皇家聲名;又自願捐部分土地出來,安置失土百姓,為天子分憂。
淳安大長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眾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這邊,又曾挑過外戚張家,這次太皇太後聖旦,聽聞她進宮朝賀後留在太皇太後宮中良久,之後又與德清大長公主一道挨家拜訪諸公主府,最終才有這番結果。
倒是永康大長公主,先前本還頻頻入宮找張太後哭訴,又暗中串聯幾家“涉案”人家,尋了些禦史寫奏本為他們開脫,就是死咬著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當在淳安大長公主找上門來之後,尤其是榮王頗有些狼狽的出京之後,她忽然轉了性,爽快的將豐潤縣侵占的土地吐了出來,還學英國公府,是雙倍的償還,又補齊了積年欠稅。
她都這般,其餘公主更是麻利從了。
淳安大長公主在宗室中輩分高,駙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帶頭表態,諸公主跟進,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沒有多少,不涉及到個人利益,又有誰會為個失勢的榮王張目,麵上都是風平浪靜的,至於內裡有無不滿便不得而知了。
眾公主們前腳才上奏,外戚周家後腳也有了反應,同樣是如永康長公主、如英國公府一般處置。
但他家的莊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豐潤縣有莊田八百七十頃,其中有一處是與建昌侯張延齡土地相連的,弘治朝時,兩家曾因近百傾的相鄰田地所屬問題將官司打到了金鑾殿上。
說來周家張家因為搶田的事兒打起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周壽的弟弟長寧侯周彧也曾因搶占田莊與張鶴齡對上,彼時兩家家奴持械互毆,鬨得極大。
弘治皇帝大多數時候會各打四十大板,但是於心裡,其實還是更偏心小舅子的,當然,從製衡角度上說,也是要用張家壓一壓憲宗朝橫行多年的周家。周壽這次爭地就是爭得輸了,最終地畝大半劃歸張家,小半歸周家。
然而,張周爭的這塊地,實際上,原擬要賜給雍王的。
彼時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賜田,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於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無子嗣而國絕,其妃及宮眷徙居京。雍王妃歸京後,就上書請賜豐潤縣田畝。當時小皇帝並沒有讓張家周家將地還出來,而是另以定興、滿城二縣田賜雍王妃。
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書,卻沒有提出要豐潤縣莊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婦人,又無後嗣要撫養,無需許多土地,願效仿諸公主,還田於民,為朝廷儘綿薄之力。
本朝新國丈夏儒素來謹小慎微,與前朝周、張兩家都大為不同,得了千傾賜田原就有些惶然,豐潤縣事出時,夏家也想獻田的,但又怕周、張沒有動作,他家貿貿然出頭,會被那兩家聯手收拾了。
此時見周家先站出來了,宮裡又遞了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來了。
他家身後,自然而然的跟著另兩家皇親,沈家吳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親國戚搶著求封賞,到了本朝竟是搶著要獻田出來,一時百官錯愕,而百姓則歡天喜地,都說當今聖明。
小皇帝自然龍顏大悅,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賞,無子的雍王妃也漲了養贍祿米每歲多予千石。
而在這風雨喧囂之中,外戚張家卻是靜靜悄悄。
*
沈瑞自進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窺見了大明帝國的全貌。
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量龐大的的軍政折子湧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國的方方麵麵。沈瑞也不免苦笑,難怪皇帝們都不愛看折子,若要一個人看完這些折子並回複,那真是一天天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不過沈瑞也必須承認,這些折子也讓他迅速成長起來。
他當年曾隨王守仁遊曆四方,又曾深入了解過鬆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認為對大明的現實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見所知,與折子裡所反映出來的東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還是大明較為富庶地區的情況,而這個疆域廣大的帝國,有著複雜多樣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慶幸自己還算理智,沒有頭腦一熱就向壽哥強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種種而得來的“變法主張”。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實的,而大約是因為太忙了吧,通政司裡雖有各派人嗎,但人際關係卻沒有他想象得那樣糟糕。
在調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帶著沈瑞去拜會過他的老相識。雖然三年前與沈瑛共事的熟人許多都調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層,比如,當初與沈瑛同為參議的老臣叢蘭,如今已是右通政。
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從兵科給事中連跳四級升為通政司參議的。
因著近來兩樁事,叢蘭對沈瑞的印象極好,而聽聞沈瑞的青篆書坊已奉旨刊印完畢了今科的殿試錄和會試時文,現在正在刊印京衛武學的操典和兵書,叢蘭也是極感興趣,他曾任過戶科、兵科給事中,對許多事知之甚詳,與沈瑞談得十分投機。
除了殿試錄、時文、操典、兵書等奉旨刊印的書籍外,青篆也將楊慎與戴大賓的詩集刊印好了,兩人都是詩才絕佳,這兩本集子一經麵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熱議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癢,來找青篆欲出書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讓沈瑞在衙裡更受歡迎了些。
卻說這一日,蔡諒下了帖子,說借了大長公主一處園子,請沈瑞夫婦小聚,又有龐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約,閒話笑與楊恬道:“沒準兒是老龐眼熱大兄和賓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卻不好意思同我說呢,要讓他大舅哥做這東道。”
楊恬掩口笑道:“龐檢討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難,如何會被你拿捏。你呀,還是好生做個東家,去求人家墨寶的正經。”
沈瑞戲謔道:“孺人如今這東家也做得頭頭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職便即為妻子請封了誥命,很快就批複下來,楊恬如今已是正經的孺人。
而趙彤因著守孝,且有孕身子越發沉重,她倆合股的畫錦堂如今都是楊恬一個人打理。
楊恬便作男子禮,拱手佯作粗聲道:“不敢當,不敢當,到底不如沈經曆浣溪沙茶樓東家做得好。”
兩人四目相對,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團。
因著之前上巳宴舊事,蔡諒怕沈瑞夫婦心裡忌諱,宴席並沒有設在澤園,卻大長公主在城內的一處宅子,雖不甚大,卻是景色精致,處處彰顯匠心。
沈瑞在門前下馬,早有蔡諒兄弟及龐天青迎了出來,笑稱:“家祖母也過來了,她說來與年輕人湊湊熱鬨,鬆乏鬆乏。”
淳安大長公主卻不是那愛湊熱鬨的性子,沈瑞麵上雖是恭敬表示這就隨蔡諒去給大長公主請安,心下卻是思量起蔡諒這次宴請的用意。
楊恬的馬車到了二門上停下,蔡諒妻子方氏、蔡誦妻子鄧氏和蔡洛姑嫂出來相迎,一般是親親熱熱引了她去見大長公主。
後院花廳裡設了屏風,楊恬等女眷入內,沈瑞等男賓則是在屏風外行禮。
大長公主笑著讓眾人免禮,也隻是稱自己來湊個熱鬨,並無他話,便讓沈瑞等人自去玩樂,她則留了楊恬下來說說話,再放人去賞園。
沈瑞一時對大長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隨蔡諒穿過大半個花園,踏上湖中棧道,遙遙望見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裡酒席設妥,又有幾個懷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間,紅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她們身上,而是看向桌邊站起身來,朝他們一行招呼的那人。
雖然隻見過一麵,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對這個人記得實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賢,周太皇太後唯一的親外孫,重慶大長公主唯一的血脈。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讓庶弟“落水而亡”賠了命。
但這賬,卻不是一命抵一命這麼算的。
當初周賢若不是站在張家那邊,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貿,為張家收尾,沈家也不會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無法向張家討個公道。
而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貶回京,沈家叔侄就從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凶是張延齡和喬永德。
待沈家和喬家鬨翻了之後,喬家兄弟爭產的事成了市井鬨劇,街麵上就傳起喬氏因思念早亡的兒子成疾而發瘋來,順勢將這兒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來,矛頭直指張延齡。
彼時,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對張家不滿的時候。
要說這裡頭沒有周賢的手段,沈瑞是怎麼也不會信的。
現在,蔡諒卻牽線讓周賢與沈瑞把酒言歡,還有大長公主掠陣。
沈瑞臉上一貫溫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著那邊的周賢,口中輕聲問蔡諒:“莫非五哥這是要擺鴻門宴?”
蔡諒一臉無奈,回身將弟弟和妹夫以及長隨都攆遠了,就站在這湖中心的棧道上,看著茫茫水麵,歎了口氣,低聲道:“恒雲,咱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我看你和親兄弟一樣,豈會害你?實話與你說,我得了準信兒,皇上要把京衛武學交到周賢手裡。
他一邊兒說著一邊兒覷著沈瑞的臉色,道:“他那庶弟雖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經抵還了一命,周家對沈家也並無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聽說過街麵上傳得了,真凶卻是……”
他很輕很快的說了“建昌”二字,然後又道:“他要管京衛武學最少一年光景,你這邊書坊還印著操典兵書呢,日後你難道真不與他打交道了?往後他也是為皇上辦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聰明的,又同樣與那人有仇,將來,未必不能與你一道,將仇給報了……”
最後這幾個字聲音慢慢低下去,最終幾乎細不可聞。
大長公主府雖與壽寧、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話,卻也是不能隨便說的。
沈瑞側頭去看蔡諒,隻淡淡問道:“是因著周家退了莊田,皇上要賞周家?”
這個結果,雖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蔡諒猶豫了一下,最終一狠心,直言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你也是皇上身邊親近人,當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麼的。這豐潤縣,隻是頭一步。如今,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吳,漸成合圍之勢,就是想把張家拖進來。
“其實,豐潤縣地雖好,但那點子地實是小事,真正圖的是等了諸宗室、外戚、勳貴都肯自請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順勢向天下推清丈田畝了,這才是大事。可有張家橫在前麵,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觀望不肯動,故此勢必要把張家挪開才行。”
沈瑞不動聲色的聽著,心下卻是一歎,壽哥到底沒放棄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隻能盼著推進得略溫和些。
聽得蔡諒道:“如今周家牽頭,這份頭功,皇上如何能不賞?賞個蔭封的錦衣衛,又怎麼比得上賞實職差事更顯榮寵?這不也是為外戚人家作個表率?周家哪裡還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賢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難道還要視他仇人一般,拒絕同他共事嗎?”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蔡諒見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喪,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誠懇的、推心置腹的語氣道:“二弟,聽哥一句,哥今兒請你過來,不是真想做個和事佬,這事兒,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話抹平的,哥也沒那麼大臉說這話。
沈瑞這才似真正聽進去了一樣,不錯眼的盯著蔡諒。
蔡諒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著,你今兒把這頓酒喝了,咱們麵兒上過得去行不行?也好讓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們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誰,咱們得幫襯著,對不對?日後,大不了橋歸橋,路歸路,也不必如幫張小二那樣幫他,不使絆子壞皇上的事兒便好。有什麼,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說。如何?”
沈瑞垂了眼瞼,目光掃過水麵上一片荷田,此時已過鼎盛花期,許多花盞已有開敗之相。
盛極而衰,一如周家。
沒了周太皇太後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無危,皇上儘可隨意用來。
皇上要用周賢,除了此人確有乾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蘿卜在諸外戚勳貴這些驢子跟前。
沈瑞當然理解皇上的選擇。
但皇上的選擇就應該是沈家的選擇嗎?以此來體現忠君嗎?
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這句話來。
他忽而一笑,遙遙朝向他拱手的周賢抬手還了一禮,利落轉身,向蔡諒道:“瑞的忠心,皇上儘知,五哥也儘知。若皇上有命,瑞自當配合,不敢絲毫輕忽。此乃公事,瑞斷不會因私廢公。至於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願虛以委蛇。”
沈家,可以選擇不妥協。
*
內院裡,楊恬還不曾去遊園,才和大長公主閒聊了片刻,前麵就有下人送信來,沈經曆請孺人一同歸家,卻也未提“家有急事”雲雲。
楊恬不由詫異,卻也不好問,隻麵帶歉意的向淳安大長公主告辭。
大長公主麵無異色,隻含笑邀她改日再來。
方氏鄧氏笑容則多少有些勉強。
隻蔡洛一個是不明其中緣故的,還嘟著小嘴,小聲嘀咕著還沒來得及玩。
蔡洛的親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禮拘著她不讓出門了,故此難得有這樣玩樂的機會,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這一路送楊恬出去時,她不由拉著楊恬的手,非讓其應下下次再來。
楊恬被她纏得無法,隻好笑應改日再來看她,又許下要帶西苑出了名的幾家吃食鋪子的點心來,這才被放過。
出了二門上了馬車,見沈瑞並未騎馬,也坐在車裡,麵沉似水,似有不快,楊恬心中百般困惑,輕聲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沈瑞擺了擺手,待車駛出蔡家甚遠,方道:“重慶大長公主之子周賢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楊恬對這段恩怨知之甚詳,不由變了臉色,脫口而出道:“大長公主府這是什麼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進懷中,安撫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兒,你不用太擔心。”
他素來不瞞楊恬,就簡單將事情說了,又道:“便真是聖意,聰明如今上,是斷不會明著提咱們家與周家、張家這段公案的,我便裝糊塗就是。左不過不耽誤差事,皇上也不會怪罪。況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楊恬皺了半晌眉頭,終長長歎了口氣,道:“咱們還在祥安莊時,你記不記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帶了還未進宮的吳娘娘來莊上。”
沈瑞當然記得,那次也恰好壽哥也過來了,一時興起遠遠見了吳氏女。
不過沈瑞對這位聽說是人間絕色、城府也極深的吳娘娘沒有絲毫興趣,他記得的是那次壽哥敲定了遼東事。
想起遼東,想起清查軍屯,自然不免就和這次清丈田畝聯係起來。
這大明帝國,蛀蟲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誹。
聽得楊恬幽幽道:“當時六姐姐就同我說了,叫我彆怪七娘,說這些宗室貴戚,與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難免要顧及宮裡的意思……”
沈瑞一怔,轉而意識到小嬌妻這是在變相的勸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緊了緊手臂,輕輕香了她的額角,道:“大長公主對你的關照我也記著,且今日蔡五設宴,勿論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話敞亮說到這個份兒上,他這個朋友,我依舊是認的。”
楊恬橫了他一眼,“我豈是內外不分?”又歎道:“沒想到他們竟是為的這個。大長公主一直問我那日遊家姐姐生產的事,還叫了桂枝媽媽來,問了她些許醫術上的事兒,問得恁是詳細,又放了賞。我原還揣度著,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長公主疼惜孫女,才叫我過來多問幾句的。”
英國公府世孫夫人遊氏因著生產艱難,產後坐了雙月子,楊恬便一直讓桂枝媽媽在那邊幫襯。
雖中間又有英國公府被彈劾、牽扯上世子的事,讓遊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終有驚無險的過來了,又有分家分府這意外之喜,遊氏這月子裡倒也調養得不錯。
如今出了月子,遊氏母子俱安,桂枝媽媽也就自請回府,跟在楊恬身邊,一心一意為她打理身體,隻盼她早日有孕。
英國公府自然備下厚禮相酬,又同樣送了禮到楊府、沈府。
楊恬這邊也有重賞,這次帶桂枝媽媽過來,也是給她個出來玩樂的機會。沒想到桂枝媽媽會被大長公主叫去問話,又賞下東西來。
沈瑞並不關注這些後宅瑣事,不過隨口應一句:“蔡七姑娘遠嫁南直隸,想是大長公主這做祖母的惦念。”便撂開了這話題。
卻未料,後來大長公主登門相借桂枝媽媽,卻不是為了蔡淼……
且說沈瑞夫婦回了沈府,向徐氏請了安,沈瑞屏退眾人,將今日之事向徐氏說了。
徐氏點頭道:“便當如此。”頓了頓,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卻又不比翰林院,與些緊要衙門,不結交得倒好。”
沈瑞連連點頭,京衛武學也是要緊之地,他與張會是年少的交情,還不顯得什麼,若是他真同周賢摒棄前嫌交好起來,也保不齊壽哥又怎麼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該考慮避嫌的問題了。
徐氏又緩緩歎道:“這事兒……還是當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歎了口氣,應了聲是,又道:“二叔前兩日一直在城外書院,上次兒子與母親提的那些學院的事,還不曾與二叔商量,如今與二叔說,隻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雖不是你三叔那閒雲野鶴的性子,卻也是不愛操持瑣務的。罷了,你且問問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談的,正是農事學堂、商事學堂、匠人學堂的設立。
如他之前與壽哥報備的,他想在沈洲的書院那片建立這些學堂,那裡地方寬裕,風景又好,又有莊田可為試驗田,做個他前世那樣的大學城委實不錯,也方便統一管理。
前幾日他剛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陽縣雨雹如雞卵,狂風暴雨交作,毀傷秋禾二百餘頃,壞船一百餘艘。天災難防,但可補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這正是推廣農事學堂、匠人學堂的時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畝,各地就當缺精通術算之人了,商事學堂也可以立起來。
他暫時不想把這些學堂與書院捏起來作一個綜合性大學,蓋因現在世間仍被“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論調主宰,商賈、匠人又是被讀書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隻怕會衝突不斷。
各個學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單獨管理也更妥當。不過仍需要一個人抓總來管,沈瑞當然將沈洲列為首選。
沈瑞到了沈洲書房時,卻見一屋子小蘿卜頭兒排排站寫大字,卻是沈洲正在考較家中幾個小孩子的課業。
這些時日書院新建,千頭萬緒,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無暇兼顧幾個小孩子了。
見沈洲握著小楠哥的手教他運筆,又圈出了四哥兒、陸滔滔等幾個寫得過得去的字,麵容慈愛平和,沈瑞心下卻忽覺難過。
直到孩子們寫好了一篇大字,沈洲這才放了他們去。
然沈洲的目光卻一直跟著孩子們,見他們規規矩矩行禮後魚貫而出,到了院裡就一個個故態複萌,說笑打鬨著撒歡兒去了,他不由搖頭失笑:“這群皮猴兒。”
直到孩子們的笑聲漸漸遠去,他才收回視線,笑問沈瑞道:“瑞哥兒可是有事?”
沈瑞一時竟覺喉頭哽咽,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穩了穩情緒,才緩緩的將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臉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麵色又一點點灰敗下來,再無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艱澀的開口道:“瑞哥兒……舊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賠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於心思歹毒之輩,”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喬永德該死,喬家,我卻也沒趕儘殺絕。也不必為了一個周家,耽誤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絕口不提張家,可見恨意。隻是張家是什麼人家,他想報仇是難如登天,他也不會把這沉重的負擔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這個,他覺得愧對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計較親生兒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舉人,那樣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順遂。
侄子得了皇帝賞識,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興,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兒子的事影響了侄子聖眷。
沈瑞歎道:“二叔無需考量侄兒的事,侄兒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兒的事。”
沈洲不再說話,隻是不住的搖頭,不知是不想提,還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看得出沈洲是真心疼愛小楠哥的,小楠哥也是個機靈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圖報之人,打理沈家十分儘心。
雖說他們母子如今有三十萬兩撫恤銀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過活,但小楠哥總是要走科舉之路的,科舉要查祖上三代,沈玲雖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當時何氏硬氣,拒絕回族譜,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尷尬。
若是能記在沈洲名下為嗣孫,仍是極好的解決辦法。
隻是,當日在沈玲葬禮上,沈洲被何氏逼出心底實話,是他自己心魔,認定自己因不孝不義命犯煞星,不配有子嗣送終,這才害了沈珞,害了沈玨,又害了沈玲,因此生怕過繼了小楠哥為嗣孫再害了他性命,甚至說出不要沈瑞兼祧的話來,怕連沈瑞一並連累了。
心病還須心藥醫,此時沈瑞也不好說得太多,便隻如岔開話題一般,道:“方才見四哥兒的字已有些樣子了,到底是隨了三叔,是個書法大家的苗子。難得小楠哥兒也寫得不錯。”
沈洲呆滯了片刻,好似墮入夢境,臉上神情變換,囈語一般道:“小楠哥啊……”
最終卻是夢醒,依舊搖頭不語。
沈瑞見狀,知他心結難解,也不再提了,而是徹底轉移話題,說起那幾個學院。
沈洲早也聽過他這些想法,隻是如今要落實了罷了。到底是管過國子監的人,又在南城書院任教多時,沈洲算得經驗豐富,不僅同意做這山長,還給了沈瑞不少建議。
末了,他忽道:“瑞哥兒,你隻管放開手去做便是。書院這邊,明日我便去拜訪些翰林老友,請他們出山授課。”
沈瑞一怔,隨即一笑,道:“侄兒也去多請些今科同年,閒暇時來談一談應試經驗。”
翌日起,沈洲果然開始出門拜會起當初同僚、同年來。
隻是,他從前便人緣平平,而從國子監任上因內帷不修黯然離場,回京時正值沈賀兩家角力最凶之時,又有喬家在裡頭裹亂,這人緣……更是不必提了。
如今雖沈家攀上王閣老、楊閣老兩座大山,但不買沈洲賬的仍大有人在。
所以,沈洲的延攬計劃進行得頗為艱難。
尤其,田家見他沒有回去任教,又要自立山頭之後,也是極其不滿,也沒少下絆子截胡沈洲想請的人。
田家曾找自家姑爺三老爺沈潤過去說話,三老爺本來就因青篆出事時田家作縮頭烏龜而不滿,雙方沒談上幾句就不歡而散。
隻三太太田氏夾在娘家和丈夫中間左右為難,不時哭上一場。
沈瑞這邊還相對輕鬆一些,畢竟有青篆書坊的人情在,而且新科進士們也要比那些官場老油條們更熱血義氣一些,不少人答應休沐時過來客串授課。
隻不過,他們從名氣到教學經驗,到教學時間都無法和老翰林相比較。
好在現在生源不多,目前還勉強應付得過來。
誰也沒想到,最後幫他們解決教授問題的,竟是劉瑾的一項新政。
*
周賢接了京衛武學確實給了不少人震撼。
隨著豐潤縣田地的進一步清查,最終建昌侯先鬆了口,將當初與周家相爭的近百傾莊田吐出來一半兒。隨後壽寧侯也圓滑的上書,願意捐田出來為朝廷儘力。
小皇帝似乎也就隻要張家一個態度,並沒追究吐出來的田地到底有多少。在宮裡,太後皇帝母子似乎越發的母慈子孝,小皇帝還奉太後往西苑賞景。
而後很快,清丈田畝的人就被放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去了沈瑞的勸,壽哥並沒有選擇讓西廠或者內行廠插手,而是派遣了常規的巡按禦史、戶部郎中等官員,也沒有貿貿然將天下田畝查個清楚,而是依舊從軍屯下手,捎帶,部分藩王以及公侯伯爵、指揮使等人的莊田。
如著巡按直隸禦史趙斌查大同、宣府;監察禦史李璞查甘川十二衛;巡撫山東監察禦史周熊查遼東;司禮監右監丞高金、戶部員外郎馮顒查山東涇王所奏請的莊田,更將戶部左侍郎胡汝礪改兵部左侍郎查直隸、宣府內外勳爵、指揮使、武官莊田。
劉瑾沒能在這場清查裡發揮餘熱,未免不甘心,他與他的智囊團——焦芳、張彩等人,絞儘腦汁,終於想出個利國利民(自以為)又十分溫和(相比於重枷)的新刑罰。
以“富國”為名,罰米輸邊。
說是新政,其實也是老瓶裝新酒,這罰米之法太祖時就有,成祖時乃成定例,隻不過大抵是死罪之下,增罰贖罪米,多半就近繳納,也未次次輸邊。
而到了劉瑾這裡,指定的收米地點均是九邊,由被罰官員需自行想法子將糧米運送過去。
罰米數量從二三百到二三千不等,而且並沒有非常明確的標準什麼罪罰多少,因為本身,罪名就是五花八門,甚至是欲加之罪。
得說,這罰米輸邊的策略,一定程度上確實緩解了邊關運糧難的問題,尤其是邊關如今盤查下來,糧倉情況非常不樂觀。
但究其本質,還是劉瑾要打擊朝臣——他挑了不少政敵下黑手,從正二品的尚書、都禦史到正七品的監察禦史,不論高官小吏,一律罰之。
對於一些清廉的官員來說,罰米本身也沒比重枷輕多少。
此時京倉粟米六錢銀子、小麥七錢、粳米一兩、糯米則要一兩二錢一石。
兩三百兩在高官眼裡算不得什麼,卻也足夠普通京官一家子活上一二年,更勿論千兩,在一些窮京官眼裡,一千兩已是天文數字。
比起“罰米”,更麻煩的是“輸邊”。
本身九邊運糧便不易,鹽引就是為了用巨大利潤吸引商賈運糧到邊關。商賈有組織的運糧都不易,更彆說尋常人家了。
運去邊關所花的路費腳錢,比米價高出數倍也不離奇。而且,還得燒香拜佛彆被劫道的搶了。
被罰米的官員大抵叫苦不迭,不少人為了繳納罰米,幾乎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已致仕了的戶部尚書韓文就是如此。
劉瑾這“溫和”的招數,打擊力度卻是不小。
謝遷的幼子謝丕同樣被冠以“遺失文策”的罪名,與韓文一般先是罰米一千石,輸大同,後來乾脆直接尋個由頭黜落官職為民。
劉瑾又趁機清算了當初沒徹底掃除乾淨的劉謝門人,以及為謝丕等喊冤的翰林、禦史。
不少拒絕依附劉瑾、曾彈劾譴責過劉瑾的人也均在被罰之列。
窮翰林,窮翰林,翰林院是數一數二的清水衙門,許多都是勉強維持在京生活,如何受得了這罰米,不少人不得不舉債。
這時,沈洲的青澤書院因高薪聘任授課先生而進入了這些翰林眼簾。
沈瑞又適時推出了預支講課費的政策,又可按次、按日、按月等多種方式靈活結算銀錢,幫被罰翰林緩解經濟壓力,因此很快青澤書院就不再缺先生了。
甚至有人肯為了更高一些的收入,“折節”去教授商事學堂、匠人學堂的生員基礎課、術算課。
沈家與謝家到底有姻親關係在,且謝迪是沈瑛、王守仁同年,謝丕也與三老爺有過同門之誼,謝丕被黜落後,沈家曾力邀他留在青澤書院,沈瑞甚至半明半暗點出留在京師可隨時等待起複。
謝丕卻是一貫心高氣傲,便是遭此重擊,也未意誌消沉,拒絕了留下,執意要回鄉奉養尊長。
沈家也無法,備足了禮相送他南下。
當日何泰之也跟著沈瑞去送了謝丕,回來後私下裡同沈瑞抱怨道:“當初非把理六哥弄去山東,現在好吧,謝家的門人也被一鍋端了,你瞧瞧,還有幾個人來送他,那些人還不如留給理六哥。”
沈瑞戳他一記,道:“你這嘴上也該加個把門的。”見他做鬼臉,便嚴肅道:“裡頭的事兒多著,你不過聽了一鱗半爪,彆瞎琢磨。好好跟著先生讀書,近來這幾位先生可都是大才,可要力爭三年後取中進士。”
何泰之忙點點頭,又笑道:“那位賓仲的同鄉林先生,確實大才,聽他講課就是通透!文章言簡意賅,卻精彩至極!還有那個林福餘也有趣。莆田真是人才輩出。”
他早就得了父親準許在京讀書,如今與戴大賓的表兄林福餘一起在青澤就讀,他口中那位林先生,就是戴大賓的同鄉、前大理評事林富。
林富與戴大賓算得世交,當初戴大賓林福餘等在西苑浣溪沙口舌惹事時,就是林富出麵帶著他們挨家賠禮。後來對戴大賓也多方維護。
至劉瑾欲招婿戴大賓的閒話傳出來時,林富也是為戴大賓多方辯解,言辭之中不免有對劉瑾的諷刺,又因其他公事上逆了劉瑾的意思,險些被廷杖三十後下獄,還是戴大賓沈瑞相營救,最終落個貶謫罰米。
林富心中有氣,並不肯接那偏遠地方的小官,索性辭官,直接來了青澤書院教書。
像林富這樣的官員來青澤的還有不少,遂青澤書院一時在京名聲大噪,不少書生慕名而來求學。
同時也因著恁大名氣,傳遍了市井,許多人家供不起子弟讀書,想找份工的,都聽說了青澤之外,還開有個青翼學堂,分商事、匠人學堂,可以進去學手藝。
這青澤寓意潤物無聲,尋常百姓不懂,青翼寓意如虎添翼,卻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
聽說與在櫃上白做三年工不同,這學堂包學生食宿,做工“實習”之後,還有少量的月銀拿,若學的快的,一年就能成為成手,“轉正”後一如那些大夥計一般的月銀。
百姓人家就是為省口嚼用也想送孩子來的,更何況還能拿銀子回去貼補家用,不由喜出望外,紛紛送孩子過來。
因而青翼學堂的商事、匠人學堂竟出乎預料的火爆,非但生源不愁了,沈瑞還得愁是不是要擴建學校,又或者建個分校,更細致的分類匠人,如木工鐵匠。
罰米新政出來後,不光是青澤、青翼得了發展良機,沈瑞還趁機發展了另一樁事業——標行。
田豐本就按照沈瑞的設想,借了開封鏢局分號的名頭,與杜老八一道將“順風標行”組建起來。
年初田豐才跑了趟山東,將那邊的路線鋪好,不少“站點”還在建設中,他就被抽調,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
這一路同樣是去打通江湖關係,招募一些好手,為將來順風標行的山西線做準備。
現在有了罰米事,又不少官員都是被罰輸米大同這邊,沈瑞就提早啟動了標行的山西線——田豐打頭陣料理好了沿途關係,杜老八這邊掌控京中順風標行接受糧米的鏢。
隻收取他們自家送糧三分之一的費用,卻有專門鏢師一路送到大同倉,保證一應手續辦理齊全,而若是失了鏢,標行還負責賠償。
這樣的條件算得優渥。
一時順風標行也在京裡大受歡迎,而通往山西的交通網也初步建立起來了。
沈瑞還私下裡同壽哥建議過,罰米雖然可以緩解九邊缺糧,但單純的罰米也容易造成一地米價哄抬,尤其是罰那些致使邊關糧草虧折浥爛的官員。
罰他們米糧輸本地,他們自然不會選擇從江南買糧過來,隻會在當地籌糧。當地本就缺糧,再因他們籌糧致使糧價飛漲,苦的還是百姓,便失了皇上仁善本意。
不若改讓他們做“善事”來贖罪,比如,修橋鋪路,又比如山陝多旱,可讓他們打井。
這些人若非中飽私囊、不作為,也不會致使倉儲受損,那就從他們身上割了那些民脂民膏下來,造福於民,也是應有之義。
還有之前戶部兵部曾提過為了充盈國庫,讓邊將罰銀贖罪、以及納銀升遷,也可以同樣讓他們鋪橋修路。
先戶部兵部要賣官鬻爵時,前沈瑞就曾建議過壽哥,可以以修橋鋪路的慈善之名,再捐納一定的銀兩,賜商賈富戶祖上五到七品的“榮譽官職”。
此條已在江南幾處富庶之地試著推行,當地鄉紳本就有造福鄉裡的覺悟,常有善舉,如今善舉還能換來個“簪纓之家”的效果,更有不少豪商肯為此掏銀子。
而這道路也不是胡亂修的,不能開個山間小路就抵賬,更不能亂修一氣。這還是要由朝廷統一規劃,從哪段到哪段,明確標出,修到什麼程度,要驗收後方可作準。
捐銀多少也隱隱含在修路工程款裡,方不顯得賣官鬻爵,官階、授官授誥命人數與款項數都有成例。
江南基地試運行,反饋回來的財政情況、基礎建設情況都十分喜人。
隻是那到底是江南豪商巨賈,有閒錢有閒情才會考慮門第問題,才肯為個“虛名”花這份銀子。
在邊關,生存問題始終擺在眾人麵前,是沒有人會考慮那些虛的。
那麼,山西的路,就請那些想納銀贖罪、想納銀升官的武將來修吧。
如此在山西大麵積修路,同樣也有很重要的戰略考慮——一旦有戰事,內地糧草、兵械運輸速度將有極大提升。
壽哥聽了之前漲糧價還有些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還是先將邊關倉儲填滿是當務之急,要讓邊兵餓肚子,那關隘也甭想守住了。
待聽到後麵戰略考慮,這才重視起來,收了沈瑞的劄子,表示要與內閣及兵部商議再定。
因本身修路就有先例,沈瑞這次的劄子也是同樣是問過楊廷和、王華意見的,又同李延清討論了山西修路、打井的可能性和一些技術問題,寫得詳儘紮實,沈瑞是不擔心內閣通過率的。
此外,針對兵部再次提出乞開生員入監,及僧道給度牒納銀事例,沈瑞給出的建議是,參照西苑“景區”征稅法令,對香火鼎盛的寺廟、道觀本身開啟僧道官缺納銀,而對重點景區周圍商家,商稅也按實際情況翻倍收取。
壽哥對此倒無異議。
自從上次與沈瑞聊過後,他還真在西苑給天梁子立了個名號天梁觀,圖的就是這香火銀子。
在南鬥六星中天梁宮為延壽星君,因這好兆頭,不少人到了西苑都會去天梁宮拜拜,為家中老人祈福。
天梁子也還是改不了他愛給人送藥的毛病,就是被捧成了神仙觀主,也沒矜持起來。好在他的藥就算吃不好也吃不壞,偶爾吃好了幾個,更添了他神仙之名。
京中老夫人們求長壽的更是大把的捐香油銀子。
愛賺錢的壽哥為此樂開了花。
*
劉瑾轟轟烈烈開展他的變法,當然也沒放過當初算計他的人。
他先是招了陝西解元邵晉夫為侄女婿。
這邵晉夫也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神童,比戴大賓還小上兩歲,如今年方十七,去歲鄉試一舉奪了陝西解元,也是轟動一時。
隻是今年春闈落榜,未得進士,這才沒進入劉瑾視線。
待李經事出,劉瑾知不能再招戴大賓,便命手下幕僚去北榜各省會館,了解一下新科進士們的情況,給侄女兒覓個良人。
這才得知邵晉夫此人。
因著他年少,頭次下場未中實算不得什麼,他自己心態也很好,沒甚沮喪,會試落榜後遊玩了幾天,就收拾了行囊返鄉苦讀去了。
劉瑾派人往府縣傳話,又遣媒人上門,威逼之下,邵晉夫到底還是乖乖回京來娶劉瑾侄女了。
那邊剛一談妥換了庚帖,邵晉夫都沒啟程呢,這邊京城裡劉瑾就已讓人放出話去,說他侄女要嫁與陝西解元、少年英才。
婚事定在年底,喜帖倒是早早發了,滿朝文武都收著了,甭管樂意不樂意,大抵是要捏著鼻子辦份禮上門的。
先有戴大賓詩集大火,後有這場人儘皆知的婚禮消息,一時傳當初劉瑾要逼戴大賓為婿的話也就被衝得淡了,李經不明不白死在北鎮撫司獄裡的事兒更是沒人提了。
但劉瑾豈會不查,尤其是內行廠建立之後,有了自己班底,忠心可靠,劉瑾便命內行廠去查李經死因,以及那日禦道匿名書事件。
最終結論,李經這事兒前前後後都透著丘聚的影子,至於禦道匿名書,丘聚也脫不了乾係。
此時,劉瑾對丘聚已是起了殺心。
而禦道匿名書裡跳出來的其他人,如出來與百官喊話的黃偉,給百官送冰瓜邀買人心的李榮,還有那個該死的跑去了禦前告狀的陳寬,他劉祖宗一個都不會放過。
黃偉根基最淺,劉瑾尋了個錯兒就把人打發去南京與王嶽作伴了。
陳寬個老滑頭,尋常老實得出奇,不想竟然是蔫壞,隻是也因為他平日裡老實,做事本分,竟一時抓不到錯兒。
李榮是司禮監的老人,對付他可要費些心力。
然沒等劉瑾出手,李榮倒是先發製人,上奏,內府甲子庫收貯闊白三梭布,原是專供賞內官內使用,如今卻被充文武官折俸包兒,以致庫藏空虛,供賞缺乏,乞遣官查究。
這也是在清查的當口上,皇上便遣司禮監左少監張淮、給事中張雲、禦史王注、戶部郎中董銳查盤計折俸己支者。
此一番查下來,卻是布八萬六千六百餘疋,虧欠者又萬有九千五百餘疋。內外官當究問者,凡一百七十三人。
期間捎帶上不少劉瑾的人,半數撤職查辦、下鎮撫司獄。
更是連工部尚書李鐩也牽扯其中,隻是他獲罪較輕,隻被奪俸,罰米百石。
這事兒因著牽連頗廣,劉瑾也是護不住所有人了,到底被折了人手,劉瑾發脾氣也沒用。
倒是幕僚為他出了個招兒,叫他借力打力,將這事兒也掛上了丘聚。
丘聚在外麵經營買賣的事兒算不得秘密,論起來,哪個大太監名下沒點兒產業!
丘聚將羅祥塞進禦馬監,又把張永拱去了山西,那眼睛還不是盯在皇莊皇店上。
劉瑾的內行廠一麵打壓著東廠,一麵調查著丘聚,先是借著李榮這起子三梭布的事兒將丘聚名下的綢緞莊拖下水,卻不止在布莊倉庫裡查出三梭布,竟還有江南織造的上等文綺,且還不是一批兩批。
這樣品相的東西,分明就是從貢品裡摳出來,分明是辦外差的加大了額度索要貢品,截留下來的中飽私囊。
而順著這批文綺往南查,丘聚曾幫著內官監少監崔杲擺平了鹽引的事、收了崔杲以貢品為賄賂的事兒,也就被劉瑾捏在手裡了。
其實當時崔杲是劉瑾的人,崔杲的乾兒子譚良也是頭一個來求的劉瑾。
但當時朝堂都盯著這事兒,工部尚書曾鑒、戶部尚書韓文連帶著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禦史,沒一個不上折子彈劾的,連內閣三位閣老都發了話。
劉瑾正是被劉健謝遷逼得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哪裡會管崔杲的死活。
倒沒想到譚良求到丘聚那邊,丘聚能用譚良去套了王嶽侄兒王銳的話,最終扳倒王嶽。
扳倒劉健、謝遷、王嶽一乾人等的時候,丘聚是他劉瑾的盟友,他不會理會丘聚用了什麼手段。而如今麼,卻是要思量,丘聚這爪子這麼長,當時就伸到自己夾帶裡挖人了!
既然你敢伸賊爪,就不要怪你祖宗剁下來!劉瑾心裡發著狠,調頭就上書,就從鹽引往下撕擄。
劉瑾先是找人踢爆了崔杲討鹽引,實際拿到的比所需更多,進而爆出崔杲用那些鹽引兌銀置辦的貢品織金叚匹、文綺都比宮中所定額度要多,多的那部分,卻是“不翼而飛”。
這不就在丘聚名下的綢緞莊裡找到了,綢緞莊裡丘聚的兩個心腹乾兒子當場被捕,下了北鎮撫司獄。
不過,沒等劉瑾拿到那兩人的口供,這兩人便在獄中上吊自儘了。
防守恁是嚴密還能讓他們死了,可見北鎮撫司裡有丘聚的人無疑。
那麼先前李經的死,顯見也是丘聚所為了。
劉瑾怒火中燒,很快上奏,言說訪得揚州兩淮運司商人杜成等各名下革支鹽引一百一十六萬引堆放在庫,若不早處置,日久弊生,乞差遣官查盤,見數變賣銀兩解京送庫。
隨後宮中傳旨,商人支取的引鹽,三個月上仍然不見有買賣交易者,問罪。延遲半年上不交易者,鹽引沒官。
一時清丈土地剛剛開始推行,清查鹽引又箭在弦上。
這揚州商人杜成,是閆家倒台後新崛起的鹽商。
當初閆家的案子是東廠辦的,丘聚的人抄的閆家。這杜成自然就是丘聚扶起來的。
他原也是跑鹽的出身,在鹽引剪角上投機鑽營反複支鹽、夾帶私鹽、囤積私賣,又有哪一樁是他沒做過的。
而這些多得來的銀子,除了造就另一位揚州首富外,自然也都流向了京師,丘聚的口袋。
*
“找人,把派去的人半路做了。”丘聚一雙眼睛寒光逼人。
他對麵跪著的心腹急聲道:“乾爹,那……那是朝廷的給事中和禦史……”
若是宮中遣人過去,殺了一埋就拉倒,還能空出位子來給乾兒孫留著。
可若劫殺朝廷命官,那可另當彆論。
“若是朝廷追究下來……”那心腹額角已是隱隱見汗。
又不是在獄裡,說弄死就弄死了,官道上憑白死兩個官員,又是身負皇命的,朝廷豈能不追究?那可真是要千刀萬剮了。
珍姨娘卻在旁邊道:“那就把杜成做了,揚州鹽商多得很,再立一個就是。”
她的聲音甜美如昔,然聽在人耳裡卻激起一陣冰寒戰栗。
丘聚掃了一眼,心知她巴不得借機將取代了她閆家的杜家做掉,但口中卻仍道:“也不失為個辦法。把首尾收拾利落了。”
那心腹明顯鬆了口氣,做掉一個鹽商,哪怕是滅門,也總比做掉兩個朝廷命官容易,且風險更小。“那兒子去找……”
“杜家買賣做得大,總會引來一二匪類覬覦的,打劫滅門都是匪寇慣行手段。”珍姨娘又慢悠悠道:“做完了,就找個不相乾的人,投書給鬆江小沈狀元,就說,他父親孝中與丫鬟私通產子,那丫鬟和孩子都在我們手上,讓他去揚州把杜家滅門的案子抹平了。”
那心腹聽得目瞪口呆,不住的去看丘聚。
丘聚連眉梢都沒動一下。
“他是太後的親侄女婿,背後嶽丈老泰山在京裡都是橫著走的,他一個狀元出身,總有些關係吧。”聽得珍姨娘像有些不耐煩般,道:“哎呀,用什麼法子是他的事兒。他要說做不到呢,那好,那這丫鬟和孩子的事兒,便就算在他頭上。他以後,便也什麼都不用做了。”
那心腹覷著丘聚臉色,見他在珍姨娘說完後,微微頷首,便扯出個笑來,陪笑讚道:“姨奶奶好手段。兒子這就去辦。”
打發走了心腹,珍姨娘一邊兒幫丘聚捶背順著氣,一邊兒低聲歎道:“可惜了小山折在了牢頭,不然,鬆江的事兒原是他經手的,能辦得更利落些。”
丘聚想起折在北鎮撫司裡的人手就一陣肉疼,先有李經的事兒,讓劉瑾和楊玉挖出來他埋的釘子,而這次,損了明線又折了暗線,他手下能用的人已是不多了。
劉瑾這個忘八羔子,內行廠壓得東廠喘不過氣來,現在又來挖他的私產,毀他的人,這是要趕儘殺絕了?
李經這個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還有,沈、瑞!
丘聚咬著後槽牙,沈瑞真是他的克星,哪兒哪兒都有他呢?李經的事兒,若不是沈瑞壞事,李經怕就得手了,劉瑾也早被禦史追著彈劾了!皇上豈會還信他!
還有匿名書的事兒!要不是沈瑞和陳寬半路上跑出來攪合,若是當天死上一兩個老大人,那劉瑾的腦袋乾脆就保不住了!
再往前數,沈瑞和張永聯手的那些事兒,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讓丘聚火大。
沈瑞,沈瑞,這個禍害必須得除了。
沈瑞,沈瑞,流民的事兒碾不死你是吧?那就換個彆的事兒!
丘聚眯了眯眼睛,叫門外人將他另一個心腹喚來,吩咐道:“你親自去給裴元河送個信兒,當初賀家通倭那事兒,讓他查了那個姓孫的,不是查出點兒問題?讓他繼續給老子挖……”
五六十年前,哼,那就往那樁事上撞,老子就不信,這還弄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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