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驛和安德驛之間的官道旁,幾堆篝火熊熊燃燒,兩口鐵鍋吊在火上,煮得濃稠的粥咕嘟嘟冒著泡,另有一群大漢美滋滋的在火上烤著肥雞肥鵝,一時香飄十裡。
雖無酒,卻有歌,有漢子扯著破鑼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聽不了多少,卻仍贏得了一眾人熱烈的掌聲。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眾好友郊遊露營一般——如果不是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整整齊齊堆著幾十具屍體的話。
戴大賓雖然沒像林福餘那樣將胃裡吐個乾淨又躲在車中瑟瑟發抖,但看到這樣的情景也是一陣陣膽寒。
瞧瞧那邊坐在人群中瀟灑與眾人同樂的沈瑞,再看看旁邊車上兩位師爺同樣泰然自若的喝著熱湯,戴大賓心下五味陳雜。
初時遇盜,他又怕又憂,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敵,心裡卻也隱隱升起敬佩和向往。當匪寇趕到車前來行凶,被護衛殺退,聽著護衛聲若洪鐘道“料理好了,公子彆怕”時,他也曾熱血沸騰,暗下決心要習武。
然而這些念頭隻在他沒親眼看到血淋淋的屍首之前。
全殲匪寇後,沈瑞叫人收拾了戰場。自己人的屍身統一進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並撫恤,無家人的便帶著骨灰壇走,到登州尋風水寶地安葬。而匪寇的屍體,雖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給德州衛,但也不能就這樣橫在官道上。
戴大賓和林福餘原是聽得戰鬥結束,下車來感謝沈瑞和眾護衛鏢師救他們性命的,可下了車沒說上幾句,就看到那邊護衛抬著匪寇屍體往一處堆,血腥之氣撲麵而來,兩人被嚇得不輕,勉強客氣幾句不使失禮,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車上。
文弱書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殺雞殺魚都沒見過,哪裡受得住這殺人的場景。
“我也知當千恩萬謝,沒得他們我們早也是那一堆屍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餘苦膽都要吐出來了,倚在車壁上,有氣無力的說。
本來就聲音不大,又是用的閩語,生怕被沈瑞的人聽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賓歎了口氣,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邊忽歡呼著喊飯好了,而後他就看到沈瑞親自往旁邊馬車,去請了兩位師爺過去用飯。這兩位是楊廷和給的師爺,都是曾隨從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過多年的,刑名錢糧都有經驗,沈瑞一向待他們極為客氣。
戴大賓正想著表哥這樣子怕寧可餓死也不敢下車了,仆從瞧著也都一副懼怕沈家護衛的模樣,他還是親自下車帶著人去取飯食過來的好。剛被小廝扶著跳下車,就見沈瑞朝這邊走來。
而後,就有淡淡的飯香飄來,車裡林福餘的肚子立時應景的跟著響了起來。
他尷尬的撩起簾子,也下車向沈瑞行禮,隻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換了衣裳,微笑的模樣又是那個溫潤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為跨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屍體,他就禁不住腳下發軟。
沈瑞不以為意,笑著讓小廝送上食盒,向兩人道:“鄉野地方,也沒甚好菜,委屈賓仲和福餘兄了。”
兩人連聲道謝,沈瑞也不多言,告辭往那邊去與眾人一道用餐。
戴大賓目送他遠去,那邊饑腸轆轆的林福餘已急急返回車上打開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質餐具,食盒裡是四隻木碗,兩隻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著煮出來的雜糧粥,兩隻小碗是尋常醃菜。
兩人因著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驛站,總有素菜可吃,今日這樣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麼好吃的了,能有這樣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來都有各處驛站、八仙站點供給飲食住宿,乾糧也都是備著晌午一頓的而已。
今日境況,是隻能夜宿在此了。他們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餘孽一把火將他們一鍋端了——驛站他們不敢放火,民宅還有什麼不敢的。便隻派人進村買水買吃食。
臨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見了那場廝殺,又多是老幼婦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開門,王棍子的人上來那股子渾勁兒,也不作敲門的良民了,尋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牆進去,丟下銀子,搬了糧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為遇強人搶劫,哭得如喪考妣,忽見還有銀子,一抹眼淚,又歡喜起來,聽說要買菜肉,這時節鮮菜是沒有的,便又把家裡的雞鴨鵝賣了,還白饒上兩壇子醬菜。
餓得久了,林福餘絲毫不覺飯食簡陋,端起來開吃,一口熱粥下肚,胃裡那火燒火燎的難受勁兒登時被壓了下去。
他愜意的長長的呼出口氣,嘟囔道:“恒雲是好人,知我這會兒隻能吃粥,若是乾飯可是咽不下去了……”
饒是戴大賓滿腹愁意,瞧他那模樣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用罷了飯,仆從過去把在火邊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來,將車廂內鋪好,又遞上個小瓷瓶,稟報道是沈瑞那邊送來的安神丸藥,讓他們吃上兩丸。
戴大賓叫林福餘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卻下了車來,往沈瑞那邊去。
鏢師護衛們還在吃著肉唱著歌,沈瑞已用罷了飯,在另一堆篝火旁和兩個師爺並王棍子、丁大衝、張成林等幾個心腹交代著什麼事。
少一時他們散了,戴大賓才走過去,與沈瑞互相見了禮,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給二哥添了許多麻煩,這藥還請二哥收回,給那些受了傷的壯士用,也能緩解一二傷痛。”
他今天雖一直窩在馬車上,卻也聽說了沈瑞派人快馬往安德縣城裡請大夫買傷藥,結果人卻空手而歸。
那人說安德縣城城門緊閉,不許進出。彼時還沒到日落關城門的時候,聽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為亂。
想來隻怕是路上有行商發現這場廝殺,趕回去報信,才讓縣城緊閉城門嚴陣以待。
如此一來,沈瑞這邊的傷員便不太好處理了。輕傷的還罷了,都是刀頭舔血的漢子,處理外傷還是有經驗的,隨身也帶著傷藥,捆紮好了便能吃能喝什麼都不耽誤了。
四個重傷的委實不太妙,他們傷口也被簡單處理過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藥,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溫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餘下也隻能看命了,儘人事聽天命。
沈瑞擺了擺手,歎了口氣,道:“這邊還有,不用擔心,他們都吃過藥了。今日你們也受驚不小,還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輪值,你們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襯的,戴大賓臉上有些漲紅,呐呐道:“是我們,不中用……”
沈瑞打斷他,安慰道:“賓仲不當這樣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麵前,又如何不憂懼。莫說學子書生,便是沙場老將,若無涉家國信念,又有幾人能視死如歸,泰然處之?”
夜風襲過,火舌烈烈跳動,身後微涼,身前卻是一片暖意,戴大賓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輕聲問道:“二哥,當時,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著他仍顯稚嫩的麵龐,深吸了口氣,認真道:“如我方才所說,生死攸關,如何不怕?當然也是怕的,隻是,恨、怒、憤,更多於怕。”
“你,當也聽過我身世。往事多提無益,隻我九歲方隨恩師啟蒙,是十分珍視這難得讀書機會的。彼時恩師就喜遊曆,也曾帶我走過幾處,我所見有繁華,有凋敝,不說立什麼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願,卻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於朝堂,為百姓們真真切切做些實事。”
“十年寒窗苦讀,又曆種種磨難,方能晉身此階,如今更是有難得機會,能為臨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負,我自珍而重之。然則卻有歹人,要將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會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沒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殺出一條血路來。”
戴大賓耳中回蕩著這番話,不知是不是盯著火光太久,隻覺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瞼,掩去淚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負才學,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誠懇道:“二哥心係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輕笑著搖搖頭,道:“不敢說造福,儘我所能,做我能為之事罷了。”
戴大賓手持長樹枝捅了捅篝火,歎道:“這一路來,也與二哥說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著修書立傳,又想著在族學中當個先生,多教養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過頭來凝視沈瑞,道:“而今聽二哥一席話,隻覺得先前實是狹隘了。為了讀書而讀書,也就成了讀死書的書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廣耕種學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傾,可圈出專門的‘試驗田’來,試種不同作物,請有經驗的老農來,精選良種,閩地溫暖,一年兩熟,往複篩選,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擊掌而笑,道:“不想賓仲也會思農事,如此卻是為我省事了,賓仲若得了良種,可要送與我些,若也能在北地豐收,豈非更美!”
戴大賓笑道:“我還想著二哥送我些良種技藝呢,二哥倒先與我要了。”
兩人皆笑。
隨後戴大賓又提起當地海商。
閩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勢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時期,海商們也沒少了做海外的買賣,沿海也有許多私設的船塢,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並非一流大族,與沈家在鬆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語,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賓這探花郎,又在半年內升到從六品官身,隱隱靠上了楊閣老,戴家在當地也就越發有了話語權。
戴大賓的第二個目標就是推廣匠人學堂,雖然海商自然也缺懂算賬的夥計,但在正統讀書人這裡,還是會對商事存有偏見,戴大賓也不想碰這個線。匠人學堂也主要是有針對性傳授造船手藝。
這除了在當地挖一批人外,也需要在登州和鬆江借些人。
沈瑞表示借人好說,但是匠人學堂和耕種學堂又不一樣,耕種學堂在自家地上就可以做了,匠人學堂是需要有生源來處有就業去處的,戴大賓僅僅一個丁憂的翰林修撰說話還是不夠分量,知縣知州或許會買賬,知府很可能就懶怠理會他了,此事還要慢慢圖之。
兩人商量著還是先從海商這邊下手,海商有意願,自有海商去疏通門路,戴大賓就做自己擅長的——擇選良師、組織教學,以及,充當一下吉祥物——探花郎的名頭在民間還是十分好用的。
兩人又談到了讓海商將從南到北的海路整理出來,不見得直接就到北地,到鬆江周轉,再北上登州,這樣沒準兒會更好。
閩地有茶,鬆江有布,幾番倒賣,獲利更豐,更容易刺激海商尋求新海路。
此外還有外洋海商,沈瑞叮囑戴大賓如有賣海外奇花異草、機括巧物的,一定要多多留心。那些有異於中土的東西,儘可買來,送來登州他細細研究。
現在登州還不知什麼情況,也不曉得物產如何,還沒有十足把握說服海外洋商北上,沈瑞便想著,此次正好田順手下自請護送戴大賓往閩以攬舊兄弟,不如就讓其在閩地建個順風又或八仙的分點,專收這些外洋物品。
他記得前世明朝中葉就有一些高產的種子流入國內了,隻是具體年份實在記不清了。他不無惡趣味的想,旁的不論,穿越人士最愛的玉米和番薯總要趕緊弄到手吧。
兩人談得興起,直到小廝們把被褥騰熱了兩回,才各自回馬車去睡。
次日破曉,早飯還在鍋裡翻滾時,就聽得遠處馬蹄聲起。
眾護衛立時緊張起來,匆匆備戰,然那負責登高遠眺的漢子卻喊道:“彆慌,是順爺回來了!”
卻是田順將德州衛所兵丁引來了。
*
卻說這德州衛分為德州正衛與德州左衛兩衛,正衛建於洪武年間,下轄七個千戶所,有兵三千三百餘人;左衛建於永樂年間,下轄六個千戶所,有兵三千七百餘人,兩衛都各有五百餘屬運軍,負責漕運之事。
兩衛分城而治,同護一河。而每衛之下,又有若乾屯,正衛五十六屯,左衛五十五屯,散布在德州各縣。
田順所去的這處是德州左衛前所李官屯千戶所。
雖是千戶所,卻並沒有一千名兵士那般多,因為整個德州左衛攏共有兵三千七,卻有正千戶十一員、副千戶十七員,實授百戶三十六員、試百戶四員。
此處的千戶是世襲軍職,名為潘家玉,其人倒也如其名,麵如冠玉,相貌清秀,小四十歲的人了,卻仍像二十五六,這駐顏有術不知道要慕煞多少貴婦。
看他麵相,怎麼看也不大像武人,可偏卻是十足的武人暴脾氣,一手功夫也實打實的俊。祖傳的鴛鴦刀法,附近綠林好漢都是敬服,送他個諢號叫雙刀玉郎君。
大約也是因著功夫好,脾氣爆,遂在逢迎上司、交好同僚等環節上就難免欠缺了些,所以被打發來這個地方,雖離安德縣近,可卻是管著安德縣以北這一片。
安德驛運河口段另有一位牛千戶管轄,姓牛的貪婪無度,是半點兒油水也落不到潘千戶手裡。
潘千戶手下連個副千戶也沒有,隻有兩個百戶,二百來兵,主要還是負責軍屯。不過潘千戶自己喜武,倒是操練得手下一眾兵卒比尋常屯田兵強上許多。
田順這蛇信子也不是白乾的,一路快馬過去,聽丁大衝簡單介紹了從地頭蛇口中得來的情報,立時下了判斷,舍棄了最貪財的牛千戶,直奔這不得誌的潘千戶而來。
不過,潘千戶不喜歡官場上的彎彎繞,卻不代表他是個傻子。
任憑田順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潘千戶眼皮都沒撩一下,是半分都不信的。
這二年山東境內確實一直有流寇,但都是在與河南交界一帶,實是從那邊跑過來的。山東本地的綠林匪幫誰不知運河邊的幾個衛所都屯有重兵,跑來這邊不是尋死麼。
且他潘某人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手裡的雙刀也不是擺著好看的,有人敢在他地盤上撒野?!
但很快,就有親信送來消息,說安德縣城城門關閉了。
潘千戶往院裡一站,瞅了瞅好端端掛在天上的太陽,就信了田順——無它,安德縣姓牛的功夫爛得不行,帶兵也稀鬆得緊,那狗鼻子卻是最靈的,但凡他做了縮頭忘八,那就一定是有危險了。
潘千戶回了屋,就客客氣氣叫上茶,沒到飯時也吩咐著擺席。
方才田順口沫橫飛說了半天也沒能得口粗茶喝,這會兒就被當貴賓對待了,好酒好菜招待著。
推杯換盞間,兩人商議妥當。
後半夜,當周遭村鎮都陷入夢鄉,潘千戶帶著心腹手下李百戶,點了六十兵卒,悄沒聲趕往事發地。
沈瑞有早起打拳的習慣,便是在旅途中也不曾懈怠,潘千戶趕來時,他尚是一身短打扮,也不及回車更衣,隻得迎上來與潘千戶見禮。
潘千戶昨日和田順密談,田順隻說是他們這些護衛及鏢師忠心護主,絲毫沒提主人會武。此刻潘千戶這練家子的眼,迅速掃了一番沈瑞打扮舉止,心下就有了判斷。
本身讀書人目睹廝殺沒有被嚇壞,還能伴著一堆屍首在野地裡睡上一宿的,這膽量就夠讓人稱道了。
再看這沈知府竟還是個會武的,隻怕不是凡人,不曉得當時動手了沒。潘千戶想著想著,便有些技癢,琢磨著切磋兩手了,昨日他是把自稱護衛的田順和自稱鏢師的丁大衝都打服了的。
沈瑞官階本就高於千戶,此時大明又已是開始講究文貴武賤了,潘千戶平素其實十分不耐煩文官,因此行禮時也不太講究,但見沈瑞和那個探花郎年紀輕輕就在高位,卻都是客客氣氣的,全然不似地方上那些頤指氣使的得誌小人那般嘴臉,便更添幾分好感。
潘千戶本就不愛寒暄,沈瑞等人是沒空寒暄,見過禮便直奔主題,沈瑞不提送潘千戶大功雲雲,先問潘千戶,可帶了衛所醫士來,可有上好金創藥,還請先醫治他受傷的手下。
帶兵之人當惜兵,潘千戶暗暗點頭,忙吩咐人叫醫士過去醫治傷員。
沈瑞親自過去,聽醫士說昨日處置還算得當,隻一人刀傷在腹側,恐傷了臟器,這會兒又發了高熱,隻怕要費心好好調治一番,此外三人都能養回來,沈瑞這才放下心來。
那邊潘千戶已同李百戶一起去驗看“流寇”屍首了。
田順在沈瑞耳邊輕聲將與潘千戶密談諸事一一道來,沈瑞心下有了計較,回車更衣後便往那邊尋潘千戶去。
德州算得上是軍事城鎮,衛所在此地權力空間極大,德州正左兩衛還有兼理民政、參與吏治,維護本地治安、協同周邊地區捕盜等職能。此處在潘千戶的轄區,他出兵剿匪也是順理成章。
潘千戶看過屍首,見沈瑞過來,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強將手下無弱兵。”
沈瑞還禮,肅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鏢師忠勇非常、拚死相護,得以撐到援軍到來,也虧得潘千戶你這邊儘忠職守,日日巡邏,發現異常立時來救,本官等才能僥幸逃生。”
潘千戶心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腸子,話說得這般好聽。
他麵上哈哈假笑兩聲,卻也不繞彎子,直接就道:“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這邊都是我心腹親信,沈大人便直說了吧,讓了這麼大一份功勞給我們,不知道要求點兒什麼東西?”
聞言沈瑞也繃不住嚴肅麵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來昨日我府中護衛首領田順已與潘大人說過了。”他一指身上剛換上的儒衫,道,“在下是個文官呐。要軍功何用。不若送與千戶,還能交個朋友。”
潘千戶越發直接道:“沈大人是個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結交我個小小縣城的小小武官有什麼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還疑我?”
雖然田順同他說了這位的秉性,他卻也沒想到這直腸子可以直到這個地步。
“我卻也沒害潘大人一個‘小小縣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邊打了個手勢,張成林便將身邊大車上蓋著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張弓。
沈瑞指著大車道:“這些也一並送與潘大人了。潘大人隻消將這些並一份口供送往後軍都督府談都督處,想來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衛較為特殊,雖地處山東行省,卻並不歸山東都司管轄,而是直屬後軍都督府。而劉瑾的父親談榮如今就掛著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的銜。
潘千戶掃了一眼那軍中製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往背靜處走了走,潘千戶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順說你是考了天下第四的,你這樣的人,想算計我,我是跑不掉的。我也就懶得想這些算計,我就是個粗人,不愛那些彎彎繞,我便直說了。”
這天下第四聽得沈瑞哭笑不得。
隻聽潘千戶道:“車上這東西就算送進京裡,討了劉公公的好,於我也不是什麼好事兒。萬一劉公公以為我忠心耿耿,再把我調到河上去怎麼辦?我可學不來牛傑那油鍋裡撈花的本事。”
牛傑便是牛千戶。雖然運河山東段鈔關在臨清,但是德州地處咽喉要道,總是會有些人私下做些小動作撈些好處的。
見沈瑞麵露驚訝,潘千戶大手一攤,“我是圖這剿匪軍功。真圖。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立功,這輩子是彆想了。剿匪斬首四十八,嗯,不說大功,也是不錯的了,趕上這陣子山東剿匪,皇上能多多封賞,若我能往上再走一步,將來兒孫也有個高點兒的位置,省得像他老子這樣受那些鳥氣。”
正常衛所是指揮僉事當是四人編製,但許多衛所都沒嚴格按照編製來的,如德州左衛,這指揮僉事就足有八人,也就不差多他潘家玉一個名額,大抵也是虛掛個名頭。
沈瑞微有愣怔,隨即再也板不住臉上笑容,笑道:“我聽聞潘大人功夫了得,方才瞧這行軍也是極有章法,想來當是想立一番事業的,如何說此頹廢之語?”
潘千戶揮了揮手,有些不耐煩道:“沈大人彆與我掉書袋,我是粗人,聽不懂你這些大道理。就實打實說一句,左不過這砍了區區四十來匪寇的功勞,也不能真調我到曹州繼續剿匪去。在德州這地方,也就這樣了。”
沈瑞忽問道:“潘大人可會水?”
潘千戶一愣,隨即嗤笑一聲,道:“沈大人說笑嗎?我們挨著這運河,在水邊兒長大的,你說我可會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這樣,我這些護衛裡會水的不多,我想拜托潘千戶尋幾個會水的兵士,護衛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這邊的兵卒又會水又會武,想來更為妥當。”
潘千戶一時轉不過彎來,也不知道怎的就從軍功說到了護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讀書人這腦子轉的就是快,他這就跟不上了。
不過他既是要從沈瑞手裡接了個軍功過來,自然不會不答應這種簡單要求,當下就道:“我的兒郎各個會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們莫嫌棄。待我回頭挑幾個懂事出來,護衛戴大人。”
沈瑞拱手謝過,也不再與他提軍械之事。
潘千戶隻道沈瑞了解了他的意願,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戶,叫兵卒將屍首統統斬首,屍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級則是用特地帶來的石灰炮製起來,等著交上去算軍功。
這邊早飯做好,又是有雞又鵝,更有臘肉醃魚等等。
這次有穿著衛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帶著沈家護衛再去村裡買東西,村裡人見有官家人又有銀子,便也不再怕了,賣了更多東西給他們。於是這頓早飯也就豐盛異常。
跟來的兵士各個笑逐顏開,飽餐一頓之後,已與沈家護衛、鏢師道是稱兄道弟攀起交情來。
匆匆用過早飯,眾人便即啟程往安德縣去。
潘千戶自然帶兵一路護送。
路程不甚遠,兩個來時辰,一眾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遠遠瞧見大隊人馬過來,還有些緊張,但到了近處,見是衛所兵卒,便放鬆下來。
隻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戶亮出臉(熟麵孔,刷臉),那些守兵依然不肯開門,隻客客氣氣表示小的實不能做主,已著人稟報知縣大人去了,還請兩位大人稍待。
*
安德縣衙後堂
安德知縣周洪輝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不停在堂上走來走去。
而旁邊牛千戶則一口一口抿著小酒,不時夾一口肉,吃得滿嘴流油,搖頭晃腦的哼著不知什麼調子,竟是格外愜意的樣子。
牛千戶的飲食規矩是一天三頓酒,昨兒下晌周知縣派人去尋他時,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樣也喚不醒。
周知縣無法,隻能先關閉城門以防萬一。
今兒早上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來了縣衙卻又腆著臉說空著肚子趕來的,張口隻要酒喝。
周知縣氣得七竅生煙,但要到用他時,卻也隻能忍氣吞聲上了酒菜,不想這會兒見這廝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點兒也不提出兵的事兒,周知縣更是恨極。
要不是縣尉手裡也沒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請這活爹過來!
周知縣真想過去掀了桌子,可終究還是不敢,隻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幾上,厲聲道:“牛傑!我可和你說,這庫裡的東西可是半點差錯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進城搶了去,彆說一日三頓酒了,你我下一頓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灑土裡了!”
牛千戶果然被掃了興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圓一雙水泡眼,滿口噴著酒氣,不滿道:“書生就是沒膽子!你都把城門關起來了,還怕個屁!莫說那毛賊不知道你庫裡裝的儘是銀子,便是知道了,他還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兒有那麼多流寇來攻你個破縣城!”
“說的正是!好端端的,怎麼就冒出來流寇了!?”周知縣冷冷道,“監察禦史到了濟南府開始盤查,這邊就突然出來流寇了,你說,有沒有這樣個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賊,就趕緊打走。若是有什麼……咱們也好趕緊報蕭大人要緊。”
蕭大人指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
牛傑卻是耷拉下眼皮,繼續喝酒,隻道:“怕什麼,隻管關著城門,若是毛賊,見沒便宜撿自會散了。若是有心,這安德城牆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陣風給吹散了。”
“城門能關到幾時?!今日開不開?明日開不開?運河已是開凍了的,耽誤了通驛,耽誤了漕運,你來擔我來擔?!”周知縣幾乎咆哮起來。
牛傑這個忘八羔子,素日裡好處沒少拿,到了關鍵時刻就縮脖!
他也不會再給這豬狗留麵子了,這次不光要告到蕭大人那邊,車布政使、張布政使他都要投書告,總歸,無事還罷,出了事兒他絕不能背著!
兩人正在堂上僵持著,忽然一個小吏飛快跑進來,稟報道是登州知府還有那千戶潘家玉在城門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請大老爺示下開不開門。
堂上兩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傳臚?”周知縣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頭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該到了。走得夠快的。”
山東這邊聖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現任登州知府房瑄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給這位沈傳臚騰出來了,隻是還不曾去上任,山東這邊特彆照會他要等沈知府來了交接後再走。
房瑄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實三年任期都未滿。
不過掉回頭去看,登州府自從弘治十四年以來,八年間已是換過五任知府了,年頭上任年尾調任的也有,因此房瑄這任期不滿也算不得什麼。
何況房瑄是升了官的,沒準兒還得感謝沈傳臚呢。
關於沈傳臚,山東官場也如京中一樣困惑,不知道這位到底還有沒有聖眷。
不過勿論還有沒有聖眷,他身後都一樣立著兩位閣老。這兩位閣老目前在山東都沒有什麼勢力,沈傳臚此來,興許是兩位閣老想要謀劃山東也未可知嘛。
牛千戶是不會理會文官的,隻大聲嚷嚷道:“姓潘的怎的來了?”
周知縣這才反應過來,還有個潘千戶。他皺起眉頭來,也問那小吏:“潘千戶要做什麼?”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戶不曾說。不過,他帶兵來的,瞧著有五六十號,像是護送沈知府的。”
“巴結京裡的倒是巴結的殷勤。”牛千戶呸了一口,“還帶兵!虧他想得出來。”
周知縣卻急聲問道:“他,帶兵?在城外?”
牛千戶翻著眼睛,譏諷道:“書生膽子就這樣小?掉個葉子都怕砸了腦袋!姓潘的是什麼貨色你還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麼好怕的。”
周知縣麵色變換,並不理會牛千戶。
牛千戶冷哼一聲,斜睨著他道:“怎的,你還敢不放一個知府進城來?”忽的,他以拳捶掌,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該老潘管的,老潘又剛好帶著兵,你便讓他去看看是什麼毛賊撒野便是。”
周知縣心裡惡狠狠問候了牛千戶祖宗十八代,有活兒一推二五六,末了還要讓他當惡人。但也知沒旁的法子,若能說動潘千戶去剿匪也好。
當下他便叫人大開城門,然後自己整了衣冠,親自去迎沈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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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縣是個舉人出身,花銀子托了幾層關係才挪動出這個官職來,麵對科舉正途進士出身的官員總不自覺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麵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傳臚公,那都是讀書人裡萬裡挑一的頂尖人物,他就顯得尤為殷勤。
不過殷勤的笑容很快就隨著攀談僵在了臉上,沈知府告訴他,他們在在他的轄區內半路遇上了匪寇,還有護衛死傷,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戶所救。
周知縣的臉一陣青一陣紅,這臉色格外精彩。
潘千戶又適時表示匪盜四十八人全部斬首,問周知縣是否需要梟首示眾、震懾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頭去衛所指揮使大人那邊記功領賞;若是需要,則要周知縣出一紙公文,為他佐證。
周知縣聞言既是暗暗慶幸匪寇被全殲,不必擔心他那庫裡的寶貝,又是發愁他所轄之地匪徒膽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來年他的考績怕是要難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寫信回去告上一狀……
他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戶還追問他匪盜頭顱的處置,他不免焦頭爛額,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連連向沈瑞、戴大賓致歉,張口閉口要設宴為兩人洗塵壓驚,又緊著吩咐人請城內名醫為傷者看病,想著自掏腰包出點兒撫恤銀子(重要的是給沈大人送禮讓其消氣。)
沈瑞應了請大夫為傷者看病,甚至提出來,希望能聘請一位大夫跟著他們一路同行。但卻拒絕了周知縣的宴請,表示剛剛受驚,無心宴飲,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飲宴,他們隻想好生歇息,便趕緊往濟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雖極力表現鎮定、但仍心有餘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樣子,周知縣也是無法,隻好將人送到驛站安頓下來,又親自去安排戴大賓南下的船隻和沈瑞往濟南府去的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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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千戶本人沒有到場,卻派了親衛跟在周知縣的隊伍裡,去探看潘千戶此來為何。
待聽說潘千戶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親衛們大吃一驚,彼此打個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報信。
聽到消息牛千戶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厲聲喝道:“你說什麼?怎麼回事兒?!”
反複聽了親衛複述了幾遍事情前後,牛千戶也如方才周知縣一般在屋內轉起圈子來,直到又有另一親衛跑來告訴他,沈知府沒有同周知縣吃酒去,而是去了驛站安置,潘千戶要往德州城左衛衛所去向指揮使大人報功。
牛千戶這才頓住腳,臉上一片猙獰:“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流寇?還一來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殺了什麼百姓湊數?”
兩個親衛聽了變了顏色,其中一人湊近他小聲道:“大人,咱們這兒,也是沒流民的,這若說殺百姓,周邊村子一問就知道殺的不是百姓……”
牛千戶咬著後槽牙,腮邊橫肉顫了幾顫,“那邊是過路的行商。吞了貨物殺了人。哼,姓潘的又幾時巡防過?!怎的就能恰好救了個知府這樣的人物?”
他盯住一個親衛,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這謊撒圓了!你快馬往德州去,務必搶在他頭裡,報給梁大人,就說姓潘的十分可疑,隻怕是故意設計劫那知府,再出麵相救,以謀軍功。”
說罷又掉轉頭,揪住另一個親衛,道:“你,去驛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給那些下人,就說姓潘的陰險,設下毒計,讓他們折損……”
交代完,牛千戶卻並沒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緊,收縮的衣襟勒得親衛都有些呼吸不暢,正待求大人放時,牛千戶忽然森然一笑,壓低聲音道:“你去說,姓潘的此舉,也是為了順理成章帶兵進城,劫走縣裡庫銀。那庫裡,有一筆額外的銀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聲張,隻能吃啞巴虧……”
那親衛麵露驚恐,結結巴巴道:“這……這……大人……這可說不得的!”
是他們負責押運了那幾筆銀子到此地的,深知關係重大,牽連著多位大人物,此時已唬得麵無人色。
牛千戶驟然鬆手,那親衛站立不穩,噔噔噔退後幾步,一個屁墩兒坐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卻也顧不得疼,連滾帶爬過去抱住牛千戶的腿,苦勸道:“大人……使不得呐……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萬一壞了大人們的事兒,若那邊查下來是誰走露了風聲……咱們……咱們可是要……”
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麼風聲?”牛千戶陰寒的目光在兩個親信臉上遊動,“你們想法子,給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裡。咱們去搬了庫銀,正好栽在他們頭上。”
兩個親衛瞪圓了眼睛,已如癡捏呆傻一般,動也動不得了。
“放心,我說了,這銀子,姓周的不敢聲張的,”牛千戶嘿嘿冷笑著,“何況還有那個什麼知府的在這裡,讓他聽到一星半點兒的,姓周的隻會更怕,更隻能吃悶虧自個兒麻溜補上。姓周的在這裡刮地皮這些年,這點子銀子還是補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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