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這個想法是姚容提出來的。
自從齊明煦他們那邊的事情逐漸步入正軌後,南流景也將注意力從他們身上挪開,投入到解答這兩道問題上。
他原以為,自己在經曆了這麼多事情後,麵對這兩道問題應該不會再出現束手無策的情況。
事實上,他將自己關在屋裡想了好幾天,確實也動筆寫了一些文章。
文章上的每一句話,都是他這一年多來的見聞。但不知道為什麼,文章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很差。
差到在姚容和屈建白看見之前,南流景就默默揉成團丟進紙簍裡麵了。
正好梁光譽過來彆院找他,南流景就決定出去外麵散散心,然後他就被姚容叫來了這裡——
[當初你是在晴水村產生疑惑的,現在遇到瓶頸了,不如就再回晴水村看看吧。]
剛下過雨,晴水村村口一片泥濘。
平時最喜歡待在柿子樹下納涼閒聊的村民,這會兒都不見蹤影。隻有鬱鬱蔥蔥的柿子樹依舊矗立在那裡。
南流景走下馬車,小心翼翼避開水窪,卻還是一個不小心踩中了。
既然鞋子已經臟了濕了,南流景也就徹底放開了,大步跨過積水:“一年過去了,不知道那片柿子地生得如何了。”
姚容道:[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流景點了點頭,他還記得那片柿子地的大概位置,沒有人引路也能自己走過去。
晴水村和記憶裡幾乎一模一樣。
一樣泥濘的道路。
一樣破舊的泥瓦房。
唯一奇怪的是,南流景一路行來,沒有見到任何村民。
“有點奇怪。”南流景微微擰眉,“難道雨一停,村民就去地裡乾活了?”
“殿下,那邊好像有點不對勁。”跟在南流景身後的侍衛目光一動,指向前方。
南流景側耳,隱約聽見一陣嘈雜喧囂聲,仿佛整個村子的動靜都彙聚到了那裡。
***
大燁已經很久沒有風調雨順過了。
南地水澇,北地旱災,邊境兵禍,還有各種層出不窮的苛捐雜稅、土地兼並和貪官汙吏,都成為了壓在老百姓頭頂上的大山。
晴水村距離京都隻有幾十裡地,東麵臨山,西麵臨水,地理位置十分優越,就算是天災最嚴重的時候,這裡的老百姓也能勉強活下去。
但自從十五年前姚老將軍戰敗後,朝廷為了重新構築邊境防事,開始加增賦稅和強製征兵,晴水村的青壯年越來越少,每年要繳納的賦稅卻越來越重。
一直到去年,在村長的帶領下,晴水村開墾了幾畝山地種植柿子樹苗。看著越長越好的柿子樹,村民們臉上才稍微露出幾分笑容。
那是生活重新有了盼頭的喜悅。
今年,一些年份偏長的柿子樹陸續開花了,地裡的莊稼也到了可以收獲的時候,老人婦女每天起早貪黑,孩子也不再睡懶覺,勤勤懇懇往地裡跑,給大人送水送吃食。
連著忙活了大半個月,村民們終於趕在秋天雨季來臨之前,收割完了所有莊稼。
雖然收成不高,但村民們還是三三兩兩相約著去集市買肉,打算給家裡貪嘴的孩子加加餐。
可誰知,肉剛買回來,喜悅的氣氛還沒從村子上空消散——
聞到肉味的酷吏也跟著進了村,催促他們儘快繳納賦稅。
朝廷一直在巧立名目收稅,就算是和官府打過最多交道的村長,也沒有完全弄明白所有稅款。但他們聽到了最後的結果——
他們剛剛收上來的糧食要上繳七成,隻能自留三成。
這三成裡,既包括他們全家人一年的口糧,也包括他們明年的糧種。
一聽到這話,村民們頓時炸了,七嘴八舌道:“去年才剛從六成漲到六成半,今年怎麼還漲?”
“就是,去年咱們村的糧食就不太夠吃,最後好多人都要靠挖野菜度日,這才沒有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今年的收成可比去年差,這——這叫人怎麼活啊!”
縣城官吏吊著眼睛看村長:“我隻給你們五天時間。”
又不耐煩地朝周圍百姓怒吼道:“你們要抱怨彆衝我來,我是按照縣令大人的吩咐辦事。縣令大人也是按照上麵的意思辦事。”
“要是你們覺得賦稅重,你們自己去和朝堂上的那些大人說,跪在他們麵前求他們發發善心,給你們減減賦稅。要是沒那個能耐讓那些大人物改變心意,就馬上閉嘴吧。”
晴水村村長正是當年跟南流景攀談過的老者。
村長唇角苦澀,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深深長歎:“我們懂的。”
他本就弓得厲害的脊背不堪重負,彎得更深,仿佛永遠也沒有辦法再挺直:“大人放心,道理我們都懂的。”
“行。是個明白事理的。”官吏滿意地點點頭,又道,“還有另一件事要交代你們。”
村長心頭咯噔一下:“不知是什麼事情?”
官吏道:“據說今年北邊狄戎遭了災,死了很多牲畜。他們的糧食不夠了,冬天很可能會出兵劫掠邊境。朝廷打算再征一些兵。”
“征兵!?”村長難以置信地盯著官吏。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還勉強能控製情緒的村民們頓時炸了。
“什麼,還要再征!?”
“你們說朝廷打了敗仗,於是你們征走了我的大兒子,又征走了我的二兒子和三兒子。他們一去就是好幾年。這幾年裡,我沒有收到過他們寄回來的錢,也沒有收到過他們寄回來的信,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們村裡的青壯年都上戰場了,你們還要征誰?是我這把五六十歲的老骨頭,還是我那隻有十一二歲的大孫子?”
婦人看著身側十五六歲的兒子,一言不發,隻是默默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住兒子。
“大人……”村長環顧四周,老淚縱橫,“真的不能再征了啊,我們村裡已經沒有青壯年了。”
官吏冷冷一笑,伸手推開村長:“剛剛誇你是個明事理的,轉頭你就不懂事起來了。”
“你們想想,朝廷要是不征兵,怎麼有足夠的人保衛邊境?要是不保衛邊境,任由狄戎長驅直入,到時遭殃的不還是你們這些人?”
地上濕滑,村長被推得一踉蹌。
站在村長身後的大孫子慌忙去扶,才沒讓村長摔倒在地。
眾村民見狀,紛紛怒視官吏。
被婦人護在身後的少年一臉稚嫩,聲音裡卻滿是倔強:“狄戎打過來,我們確實會死。但朝廷現在這樣逼我們,難道我們就還有活路嗎!”
官吏勃然色變,用長鞭對準少年,陰冷道:“不是說你們村裡沒有青壯年了嗎,我看這裡倒是有個年輕氣盛的!就你了,你們村的征兵名單裡要是沒有你,我就在你們村多征十個人!”
婦人驚惶跪下,向官吏磕頭求情:“大人,求求您大發慈悲原諒這孩子吧。他爹以前是跟著姚老將軍打仗的,後來戰死在了外邊,這孩子從來沒見過他爹。我們家就這麼一個獨苗了啊。”
“娘——”少年眼眶都紅了,彎下腰去拉婦人。
婦人伸手去打少年:“你這孩子,還不趕緊跟大人求情!快跪下!”
少年抿唇,背脊反而挺得更直:“就算跟他磕頭求情,他也不會放過我們的。他們這種貪官汙吏,非要把我們都吸髓敲骨了才肯罷休。”
“好!好得很!”
官吏上前,手中鞭子一甩。
破空聲響起,卻不是朝著少年甩去,而是襲向了婦人。
就在長鞭即將落到婦人頭上時,官吏先一步被踹翻在了地上,吃了滿嘴泥水。
他疼得麵目扭曲,又有種丟了麵子的惱怒感,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怒吼道:“誰!誰敢打我!你們敢毆打朝廷官吏,這是要公然造反啊!你們都給我等著,我回去之後一定要將此事稟告給縣太爺!”
還不等他站穩,他又再次被人摁倒在地。
直到這時,官吏才看清了那個製服他的男人——人高馬大,右手按刀於側,一副侍衛打扮。
原本圍成圈的人群分出一條道,南流景身著玄黑錦服越眾而出:“真是好大的威風,一個無品無階的小吏,也敢往老百姓頭上扣造反的帽子,看來整個永安縣的縣衙都爛透了。”
官吏的憤怒都凝固在了臉上。他這種人,最清楚什麼人能夠得罪,什麼人不能夠得罪。
“這位……”
南流景懶得再跟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廢話,朝侍衛一揮手。
侍衛立刻堵住官吏的嘴,將官吏拖了出去,不讓官吏留在這裡礙南流景的眼。
南流景看向那個癱軟在地上的婦人,提醒少年:“快將你娘扶起來吧。”
南流景又看向村長,溫聲詢問:“村長,您還記得我嗎。我去年來過你們村子。”
村長連連點頭:“記得,當然記得。貴人這通身氣派,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婦人剛被扶起,又猛地朝南流景跪下。
南流景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用下跪。”
村長在旁邊也勸了幾聲,婦人這才帶著兒子離開。
村長又讓院中其他村民也離開,原本擁擠的院子再次變得空曠。
“貴人要進來喝些茶水嗎?”村長問南流景。
南流景道:“麻煩了,來杯溫水就好。”
坐下喝了兩口水,南流景問起村裡的一些事情,村長都一一說了。
南流景了解完自己想了解的情況,決定去柿子地看看。
“我帶您去看看吧。”村長連忙道。
南流景指著趴在門口偷看的孩子,微微一笑:“讓您的大孫子帶我去吧。去年也是他給我帶路的。”
去年南流景過來晴水村,那個給他帶路的小男孩,就是村長的大孫子。
小男孩不好意思道:“貴人,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娘讓我來給你們送棗子。”
他手裡抱著一個碗,碗裡裝著幾大顆青棗。
南流景隻拿了一顆:“剩下的你和你妹妹吃。我記得你是有一個妹妹對吧?”
小男孩高興點頭,領著南流景向外走去。
兩人剛走出門口,就看到那個黝黑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立在那裡。
見到南流景,少年眼中才浮現出一絲波動。他下意識想向南流景靠近一步,又在抬腳瞬間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原地。
南流景道:“那個官吏被帶走了,他不會再來禍害你們村子了。”
一聽這話,少年直接跪了下來,向南流景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這位貴人,求您大發慈悲,讓我在您身邊謀求一份差事吧。什麼差事都行,我一定會好好做事的。”
南流景沒想到他會給自己跪下,等他反應過來時,少年的三個響頭都磕完了:“你剛剛不是不願給官吏磕頭求情嗎。”
少年聲音倔強:“向豺狼虎豹求情是沒用的。”
南流景喜歡這個答案,伸手將他扶起:“你叫什麼名字。”
“回貴人話,我叫楊鎮。”
南流景直接吩咐侍衛,讓侍衛安排楊鎮。
他身邊缺人,給楊鎮安排一個差事很容易。至於楊鎮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將來能走得有多遠,就看楊鎮自己的了。
***
斜斜的山坡上,柿子樹層層鋪疊而起。
雨水衝淨了枝葉上的塵土,透出一種雨後晴天的澄澈。
放眼望去,滿山青綠。
南流景讓小男孩留在山腳等待,他獨自走進林間,撥開麵前攔路的枝葉:“老師,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晴水村會發生這些事情。”
[沒錯。]
依照原曆史線來算,大燁隻剩下五年氣數。
姚容的到來改變了一些東西,卻沒能改變整個曆史大勢——朝廷依舊如原曆史線那般加稅征兵。如果什麼都-->>